行走荒原,并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它远比人世间的游历轻松。那些笑对生活困顿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行走荒原,也不会使人有多么高尚,它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可值得炫耀。如果爱,就去。
杨柳松,当代中国最活跃的探险家。2007年,杨柳松前往贵州格必河,成为了中国完整探索世界第二大洞穴系统的第一人。同年9月,杨柳松只身一人成功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他所完成的任何一次旅行都成为了户外经典。青藏高原羌塘无人区,这片区域包括:藏北无人区、可可西里无人区、阿尔金无人区、昆仑山无人区,这四个无人区连在一起,构成了世界上独有的超级无人荒原。2010年,杨柳松走进羌塘无人区,为了这次挑战人类最极限的旅程,他足足准备了两年的时间。经过丰富的专业知识积累和计划准备,杨柳松一人一单车,走进了这片羌塘无人区。77 天的时间走了 1400 公里,全无后勤援助保障,依靠一个人随身携带的有限物资,走完了这么一条艰难之路。杨柳松所著的《北方的空地》一书,记录了他的羌塘无人区探险历程。本文精选他在行程中段,穿越可可西里山、横云山、玉帽山之间的河谷,行走在若拉错湖岸的行走故事。
烂泥滩,轮胎都拔不出来,几日前探路的干河谷居然变成这般模样。
羌塘起春雷
浊水在宽阔河床四溢,上午过了无数小河汊,皆不深,不难逾越,但需人车完美配合。车子就像撑杆,人在跳的过程中,车子也顺势往前滑动。开始不熟练, 人过去了, 车子倒在小河道中间。或者,人在跳跃中被车羁绊了,车没倒,人落在水里还扶着车。
到了下游,河床再度干涸,上游的水还没下来。中午,正休息吃饼干,忽闻滔滔声,回头一瞥,只见一股浊流顺着沟槽涌下。急忙起身推行,黄色浪头基本追着脚后跟,有黄河之势,却无黄河之实。直到一处开阔地, 水流被分散, 适才喘口气。用不了多久,河床将会被融水彻底打通。有些水汇入盆谷低处的湖泊,有些则满溢在开阔的空地上,形成吃人沼泽。
随后,大雪风天,湿脚极冷。
再随后,对流天气,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两股妖风纠缠过程中,惊雷四起。此行第一次,之后是常态,那雷近得就直接打在脑门上般。惊雷是雨季号角,我尚未从中听出惊悚意味。对羌塘雨季早有提防,没人能在雨季穿越,所以, 雨季里的荒原才是真正的无人区。 因背运晚了二十天进入荒原,当下还感觉不出这晚二十天有什么严重后果,无知者无畏。
下午抵达旭光湖,一个超强风暴团从身后涌起,伴着轰鸣雷声,天地间昼夜分明。风暴前锋蔚为壮观,只见玉帽雪山被黑暗一点点吞噬。仔细观察,风暴前锋离我尚远,且风向东南,我非挡道,便拿上水袋去湖畔打水。走了不过十来米,不放心,回头一瞥,只见一团白雾急速涌来,心想不妙,快速奔回自行车处。刚掏出救生膜,这风暴便夹着冰雹昏天黑地了,十分恐怖。回跑过程中,已然意识到这个风暴非比寻常,从驮包里掏出冲锋衣肯定来不及了,而紧急状态下使用的救生膜始终放在易取之处。救生膜,十元钱,就是塑料布涂上一层锡箔,此行第一次使用,效果好,昏天黑地中不觉一丝冷意。但明显感觉自行车被推动,用脚撑住地面才稳得住,勉强测了风速,瞬间最大11级。
炎炎午后,冰层松动,某处的脆裂声会突兀响起。
风暴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风势小些后,便去打水。旭光湖被搅得一片混沌, 泥浆翻起, 泛着一股碱味与泥腥, 水质极其糟糕。
傍晚进入纵深河谷,三头野驴带路。它们哥仨在河道中央,走一段等我一段,毫无生疏神色。此哥仨非常驴,心智过高了。约半小时后,仨野驴跃上山坡不见了,查看地图,正好是横切至烈马河的地标处。推上陡峭河谷颇费周折,近乎垂直角度,松软沙土,需要不断横切变化。近几天,陡岸频生,一天推上三个便可消耗全天一半力气。
上了两河之间的草地,天色渐暗,正欲宿营,发现周边有许多小土坡。昨夜有梦,和土坟有关。推车经过一处坟头,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在哭泣,我问,谁睡在下面?小孩不语。看着灰暗光线下土坟似的小土包,勾起昨夜不祥之梦,心中阴影甚重,便又往前推了数百米,在看不见土包的地方扎营。这段时间,有些神经衰弱,一种前进与后退的游离,一种远方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茫然。
适时,西边霞光显现,无比绚烂地绽放。金色的圆心,燃烧的霞云,大片黯蓝色的冷峻天宇,层次分明地包裹着天地间最后的暖意。并为一整天都糟糕的天气和心情,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优雅的白象山,一块突兀荒原中的巨岩。谁料想,它居然这么淡定与冷漠地与我隔河对峙数日。
行走的程序
没推行几步,一道红光掠过眼前,一只狐狸,朝阳燃烧了它的毛发。狐狸并不多见,可能对人生畏,很少会与之静伫相视。它与狼最大的区别是,脊背始终塌缩着,在荒原里猥琐地游荡。在世俗与陈规的目光里,狐狸与狼都被列为不受欢迎的动物,一个狡猾,一个残忍。形容男人是老狐狸,吓唬小孩子是狼来了。世界多无真相,它是集体无意识的产物,是大脑对传言孜孜不倦地艺术加工。所谓的知识, 大多依然是一种捕风捉影的迷信。而今,更多是迎合大众口味的快餐。每个人,都做过这样的快餐,也都吃过这样的快餐。腻味了,应想着出来随便走走,亲历传言中的世界。
上午漫河滩,过水难以计数,鞋湿透,脚泡白,冻僵。河道也变得宽急,靠“撑杆跳”已无济于事。推行漫河滩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流程的标准化。有时走个十来米就要脱次鞋,心绪若不定,人会疯掉的。遇水,倒车,观察,确定路径,脱鞋,脱袜,鞋袜叠加,鞋子摆放位置,鞋带固定,扶车,过河步骤,倒车,擦脚,穿袜子,穿鞋,扶车,往前,再次遇水。久之,控制这一流程的不再是有意识,而是无意识。就像跳水运动员在空中所做动作,大脑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控制每一块肌肉的变化,以确保形体的准确性的。控制这一切的是潜意识,是艰苦训练下磨砺出的习惯,跳下瞬间,不用去想,自然而然地就完成了一系列标准动作。如果,在跳落过程中,还想着每一个动作,要么脑袋撞跳板,要么水花惊如海啸。
- 相关阅读推荐:
不断过河,不断脱鞋,要成为一种自然。
标准化流程充斥着旅行中的每一个行为。这也是记忆模糊的原因之一,一切自然发生,清晰的大脑极少存在。拍照,从有想法有精力,到拿出相机按下快门,到放好相机,可以分解为十八个步骤。烧水,九个步骤。晨起穿衣,十六个步骤。用望远镜观察怀疑物,九个步骤。拉肚子,五个步骤。搭帐建营,一系列完成需上百个步骤……这就像一生中所吃的饭,能清晰记住的就那寥寥有故事发生的几顿。
中午摆脱水域,进入干谷。干谷中有一块孤雪堆,呈冰性,高约两米,尘染,有些时日了,周围是一圈动物脚印。不解一,首先干谷里仅此一处, 既无冰川推至的可能, 也无地泉喷塑的迹象,更无积雪不化的因素。不解二, 一圈动物足迹,却无靠近,仿佛是一场围绕篝火的晚会。此景随后两日又各见一次,同样状况,孤立的雪堆像是图腾, 动物们围绕着崇拜, 慰藉着荒原中游荡的心灵。
午后,进入另一条纵深河道,穿过高大的丘陵,直入若拉错盆区。肚子又在闹,寻了一处蹲下,半晌才注意,右首一头野牦牛虎视眈眈, 左首三只藏羚羊好奇张望。好不尴尬, 它们一定在想,这玩意儿蹲在地上做甚?河道探路,确定走向,一百八十度后正转。回程从山梁上直插,由于没带GPS,无法准确判断停车之处,犹疑之际,见先前围观我闹肚子的三只藏羚羊,正背对着朝河谷下张望。一个恶作剧, 吓得藏羚羊惊慌逃窜, 走到它们先前处往下一望, 见是自行车。原来三只藏羚羊尾随了一个多小时,非要把我研究个透彻。的确,荒原中的野生动物如同人类,对未知充满好奇,与人类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因好奇而去伤害。
今天罕见地吃了六块压缩饼干,仍意犹未尽。过漫河滩时,先早早吃了两块饼干,算是犒赏自己。正常时间吃了一包饼干,生活规律必须遵守。没多久,细沙铺地的河床上又吃了一包饼干,太累的借口。傍晚,为庆祝即将抵达若拉错又吃了两块饼干。压缩饼干成了时间的节点,将时间分割成容易消化的碎片。曾经,一天两块饼干挑起漫长一日,那样的豪情万丈再也不复,只剩下一副被欲望填充的皮囊。
傍晚七点就扎营,天气不好,冷飕飕的,浑身也湿乎乎一片。几头野驴在山坡上盯着帐篷良久,我希望它们能给我驮些压缩饼干出来。大声问可否?它们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