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是美
作别了大难重生的小鸟,继续向西南方去。夕阳落下,不远处石山的影子已经吞没了大片草原,我走进山影里,顿觉寒气侵肤。山脚下有几个帐篷,两个牧羊少年迎上来,年长的看上去敦厚,年少的极活泼,会几句汉话,拉着我去他们的帐篷;帐篷前还有一个少女在挤羊奶,少年介绍说是他们的妹妹。
钻进帐篷,喝了热水,扎多点起蜡烛,我坐在牛粪炉边记日记。扎多兄妹三人的晚饭是一个煮羊头,盛在盆子里端上来,兄妹三人很熟练地把羊头撕开,各人一大块,津津有味地啃着,煮羊肉的膻香气弥漫在帐篷里,熏得常年吃素的我有点头晕。我讨了些糌粑调成稠粥,拌着糖吃下去,裹紧了睡袋休息。藏式的游牧帐篷帐门关不严,夜风可以吹进来,帐顶又有两个大洞通风,实际上温度比帐篷外高不了多少。
第三天早上过了一条河,走进群山,整整一天在山谷间顺势而行,阳光下山石裸露,一片荒凉孤寂。偶尔会遇见当地猎人,赶着毛驴,带着猎犬,身背老式猎枪,黑黝黝的枪管上支着两根枪刺,好像刚从旧时图画中走下来。
傍晚时见到山脚下一片小湖,湖畔有帐篷,牧羊犬冲着我狂吠。帐篷里住着老夫妻和他们的女儿,老牧人名叫扎西,五、六十岁年纪,有一张饱经沧桑、和善快乐的笑脸。我取出那张翻译纸,磕磕巴巴地念道:“洒家地个把日别?”(这里是什么地方?)主人愣了一下,居然听懂了,告诉我这个地方叫詹究,那个湖叫达日马日错。
文部村的农田,劳作的村民们,圣湖畔是整个藏北地区唯一可以种出庄稼的地方。
主人家刚出油锅的面食热乎乎的,蘸着酸奶吃真是高原上的美味!我吃了很多,决定今天就在这里住下。
满天晚霞熄灭在黑糊糊的山影后,大地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犬吠。飞马星座浮现天空,璀璨的银河悬在天际,波光粼粼,直亮到人心里去。藏北的星空如此澄静美丽,看得我心旷神怡,“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这才是星空的本色吗?生活在这样的星光下的人们,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欺诈?
东方的猎户星座快升上天顶来了,冬季将临。星空变化有序,亘古依然,而我还在地上流浪。
扎西老人照看好羊群才钻进帐篷,牦牛毛编成的藏式牧篷挡住了高原夜晚的凛冽寒气;帐篷里挖了个浅坑作火塘,另用羊皮缝制了简单实用的鼓风袋,熊熊火光映着火塘边的一张张淳朴笑脸。炉火子边放了点柏树的细碎叶子,烤出清香的松柏气味。他们说这叫“修柏”。我疑心这是从汉语“松柏”音翻译过去的,因为整个藏北地区并无树木生长。
文部村寺庙里的怪兽头像,信奉原始文明的痕迹。
在这五千米海拔的艰苦荒原上,如此简单的物质需求便养育了一家人,满足并且快乐。文明世界的大部分东西在这里却无立足之地,我在这里显得碍手碍脚,没有他们的帮助几乎难以自保,对我这个自诩为能干的人来说,不是很有讽刺意味吗?这些日子来,我在藏北大漠长风的陶冶下,对人究竟需要什么有了新的认识:其实一切都很简单,“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简单是美。
临睡前,想起帐篷外的羊群,我问扎西老人:“这附近有狼吗?”
扎西老人听不懂“狼”是什么意思,我胡乱比划着:“就是像狗一样的……这么高……吃羊的……很厉害……”。
扎西老人还是不明白,指着帐篷外面:“……羊,睡觉啦。”
我越发讲不明白,干脆仰起脖子,学着野狼长嚎了一声:“嗷————”
全家人都呵呵笑起来,扎西老人立刻明白了,笑呵呵地示意:狼是有的,一吓唬就跑了,不可怕。
第四天只有半天多路程,翻过高高的山口,一座高大的玛尼堆,拉扯着很多经幡,山下是宽广的山谷,雪山、草地、高原湖,景色非凡。湖畔有寺庙和房屋隐在陡坡下,一块块青稞地,黄色、绿色,映着蔚蓝湖水。
这里是文部北村,乡政府所在地,湖泊名为当穹错,离文部村还有三十多公里。
文部村口闲坐的村民,他们的生活简单而满足。
当穹错湖水湛蓝,附近有黄羊游荡,还有成群白色、杂色的水鸟在飞翔、凫水、嬉戏。阳光很好,缓和了凛冽的寒风,水沟里结着冰凌,带盐分的溪水结成的冰层疏松细脆。
湖南岸滩地析出白花花的盐碱,也许很久以前曾经和远方的当惹雍错连在一起。富含矿物的温泉水常年涌出,如钟乳石一样凝积一尺多高的大片泉华,像一簇簇蘑菇拥挤成堆,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形成这奇妙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