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1/3的路基本都在65°-85°,我还是打算下包走,但松软的土石很容易往下滑,很多地方都是进一步退半步,有些“台阶”必须攀爬。当我攀爬上最危险的一个地方,从树根中把头钻出去的时候,果然发现山上坡缓,再往前走几步就发现人砍柴后留下的痕迹,还很新鲜,是有一条很小但还能识别的路通向东方(小练地方向)。我非常兴奋,冲下面大叫“找到路啦!”。我担心她们听不清,就决定当面和他们说,却发现没法下了——往回看,就好像自己站在悬崖顶上,那些土,一踩就变成流沙往下嗖嗖地滑,又带动下面的一起滑,能滑老远都看不到流沙带的尽头。于是到处查看能否其他的地方下,结果发现比原路更陡,更不可能。在寻找过程中发现这里有一种藤,顺纤维方向承重能力不错,把藤从根部用刀隔断(幸亏带了腰包,所以轻装探路也要携带求生工具和基本饮食。不过这次我没带水,还好没造成什么后果),从很远的地方拖到下坡点,绕在树根上又怕太蜷曲会伤了藤内的纤维降低强度,于是就搭在树根上,但是还是不够长,也没找到第二根够结实的藤,就这样抓着藤下来,最后、垂直的一米没有藤的帮助,但毕竟是最后,只要脚落地,就稳了。我就是这么花了半天时间才下来。结果发现F和咖啡正往上走。原来她们发现有石头居然滚落到她们站的地方,以为我出了意外,因为她们的位置离山顶很远,石头居然滚了那么远,心想一定是什么大东西带动的。F眼睛哭得红红的,看见我的时候就像看见天外来客,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说:“我不是好好的嘛,一点都没伤到。那石头是我在找下坡的路的时候,一踩就滚下来了。”但是这对于她们就成了又一次打击了,和前几次一样,这次同样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或损失,但是却又一次摧残了她们的心灵。累积过去的一次次“摧残”,这次连确信有路的情况下她们都不想再努力一把了。只要是有路,走山路到村子就能更省时间(直线距离差了很多),而且原则上山路通常都比溪路安全,不会有什么攀爬。这个道理已经很明显了。她们说小驴被大川劝住了,没有走,还在山脚,让我自己和小驴去说。我说“我要背包下去还是轻装下去”,她说“随你啊”,敢情她们空手上来就是来看我死心的,现在我把这死棋救活了还是不理会,那当初还探什么路啊,我还争取什么希望啊!难道争取希望这种态度就值得这样消极地对待?“难道是我错了?还要我下去求他。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再探探路找找有什么地方好走……是你们自己心理太脆弱,越是弱就越是需要加强锻炼,否则就不要跟我走!”这话我记得很清楚。我真的怒了——就这熊样。如果高黎贡山是个人,我们这样放弃抗争是窝囊;如果高黎贡山是敌人,我们这样放弃完全是不战而降的亡国奴。他/她们心理上如此轻易地投降,真得让我非常失望。这不仅是爬山的问题,如果在生活中在社会中,如此轻易地放弃抗争,作为人的骨气在哪里?作为生命的尊严在哪里?
这反而让我又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自己。在她们下去叫全体上来的过程中,我就在那里想。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是怎么了?过去有很多次自虐,也存在线路舍弃的情况,比如08元旦舍弃秀尖山登顶,比如黑白龙潭连穿舍弃白龙潭部分,比如太白山舍弃西太白部分……今天一早我还想着如何走完丙贡溪,但是现在已经只想着怎么上山;昨天我根本不考虑往山上走,就怕回不到水路上,每走陆路绕行的时候,都很关心这条路是否回不到水边,现在水路对我却不重要了,我上山的过程中对水路不再有留恋。我预感到我们可能也到不了顶峰,但是顶峰也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我在不知道大拐弯如此难过时,执意要继续沿溪走;而在探过左右岸之后,却可以安心放弃沿溪走的想法。所以我关心的是我是否尽力而为了,这超过登顶本身,否则我完全可以一开始就选择好走得多的大山路,但是我担心这样的任务不需尽力就能完成,就得不到尽力而为的考验。
就好比我们要穿过一间屋子,我们能确定的是有人曾成功穿过。进去之后发现有好多道门,于是我们一扇一扇地去试,试头几道门的时候,大家都同样积极,可惜都开不了,于是,有些人就不再试,而是在后面看着我试,结果门还是开不了,于是有人想要从来路退回,而我却打算要把所有门都试开过之后再考虑退回的问题。这就是尽力和不尽力的区别。
不尽力就放弃会让我痛苦,尽力了才放弃我心安理得,尽力了若成功则让我酣畅淋漓倍感生命的力量。如果现在问我为何要自虐,我已经可以回答地更接近于真实的内心需要——寻找尽力而为的感觉。高黎贡山让我了解到自己要什么,这次已经不算白来。
我还想过,我曾向河边寨的前组长说过这山没问题的话,如果失败而归,又被前组长知道,面子上不好看,这是不假;但是如果我没有做尽所有尝试就原路返回,连我自己都会瞧不起我自己,我一定会像老鼠一样躲着别人的目光;而如果我们确实尽力了,那我们只是输给了山,没有输给自己,别人可以笑话我们,但我自己还是可以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这是驴的自尊。小驴还提到,他曾经向往来云南自虐,但是发现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低估了这里的山水难度,这话也不假。但是想来我组织过那么多次活动,由于走的都是生线,基本上不是高估就是低估,哪有刚好样样都符合预期的情况啊。因为发现低估了线路的难度就考虑全盘放弃——放弃目标、放弃意义的寻找、放弃乐趣的发现,那出行就成了心灵的自戕。如果我这样,那我在刚开始低估了买票的难度后,我就可能放弃春节计划。如果我这样,我也可能到了云南发现高估了人、事、物(景)的美好程度的时候,觉得这是一条失败的线路,就一路怏怏不乐斗志全无,希望着早点回家,寄希望于以后能遇到顺心的线路。但是我发现这些都不足以影响我,只有是否尽力(尽力充分准备、尽力吃好睡好、尽力克服困难、尽力发现美丽、尽力寻找快乐)才决定了我出行的质量,这个指标是自己与自己的战斗指标,与客观环境无关,是挑战自我战胜自我的真谛。不要妄谈征服自然,但我们应该多谈战胜自我!其实我也并没有真正尽力,我的表现和过去比也显得脆弱软弱,但是我想尽力。
不知道小驴和vivi是否是尽力之后才选择提前退出的,但显然小驴那时宁可高估也不愿低估难度了,他担心的是风险超过了vivi的承受能力。在不战而溃的人们的心里,前程的风险被不断放大着,最终压垮了自己的信心。我是个天天和风险打交道的人,大自然可以让你的肉体粉身碎骨,投机市场可以让你的财富粉身碎骨,虽然不是同一种风险,但是其中有太多的相似。都是充满了不确定性,都需要不断试错,挫折之后都必须从头再来,这些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风险在我面前就是用来应对的,而不是还没有接近就急着逃避。当然有人说肉体的损失无法从头再来,但大自然也很少有真正的不确定性,当你深入的时候,很多不确定性就成为确定,风险就这样可以被控制——咖啡在河边寨时说:“我不担心我们会死,过不去大不了不过嘛。”总体来说,投机市场中的风险仍是我所见过的最具有不确定性的风险。
我的追求中,最基本的是尽力而为的感觉,只要我尽力了,我无怨无悔无痛苦;在这个基础之上,如果我通过无向导完成一条生线,把不确定性变成了确定,我就会产生最充实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些都是内心的自我挑战,令我可以超脱线路、景物、结果本身而获得充实。而对风险的态度:我会去控制和规避风险。我的这些和别人的不同,造成了我一路上和别人想的、做的都不一样。
我越想,越感谢这次高黎贡山让我深入认识了自己那么多。怒气已经基本消散,当又见到大川抱有希望的面孔,我的心已经平和了。由于上去的路经过我的多次踩踏,已经彻底翻松,中间形成了一条碎石流沙沟。按照防落石的原则,我让大家一左一右分别行走,且前后保持足够的间距。滚石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但都有惊无险。我能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和大川一左一右在前,咖啡和F一左一右在后,小驴和vivi在最后。左边的路靠抓树,右边的路靠抓岩壁。左边有树但中间有很多断裆,一旦踩到中间的流沙中,就会像咖啡那样刚走了2米就滑下1.5米。右侧岩壁一路都有抓手但地面更陡更没有阻挡,必须手不离岩。最后一步难点,在左边是抱石蹬腿上一米多高的垂直石阶,然后抓住我事先架好的藤,踩着80°的沙土坡爬上去两米多,抓住树根,翻身上来,可以背包。在右边是用指力攀岩上将近两米高的垂直石壁(石壁的侧面是另一面更高大的垂直石壁),但是只能下包。我听说只能下包,就说让大川等着,如果我左侧可以重装上去,你就一起到左侧来。但是大川没有等待,也可能是开始攀爬之后易上难下。这最后的一步,我以为已经不是大问题,没想到各种巧合凑在一起,最终酿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先是大川攀岩成功后发现无法取包。这时我和咖啡从左侧背包上坡成功,F听从我的建议已经横切到左侧来,由于要经过中间的毫无倚借的碎石流沙沟,F的横切都花了很多时间。结果发现F居然左侧也上不了。原因可能是手脚短、本来就没信心、身体面临低潮期、没看到我和咖啡的如何找借力点。左侧的上法,由于石块和土都松,没有一个借力点能够长时间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更承受不了横向的用力,只能是用四肢和腹部把体重充分分散到几个点上。F有着丰富的攀爬经验,我说我都重装上来了,你怎么会不行,再试试。当然如果有人抓着藤的末端再去拉F也是一种方法,但那藤怎么看都不像铁定能承受两人体重的样子。反正当时时间也不晚,所以还是寄希望于F自己的尝试。
大川这边已经没法下去了取包了,甚至连站稳在岩顶都不可能,因为岩顶也是75°以上的斜坡。跳也不可能,因为岩壁下落地点也是75°左右的碎石坡。大川面临选择。他可以先从左侧下去,背上包后再从左侧重装上来,但是现在左侧有F堵着。我的意思是先让所有人都上来后你再从左侧下去取包不迟。但是大川不甘寂寞,可能也是打算彻底征服右侧岩壁,也就根本没考虑左侧下的方案,就找藤。当然已经没有什么好藤了,找了根较细的,长度也不够。大川想借藤下岩壁,失败,再找了两根更短更细的藤。先借大藤的保护站稳在岩顶上,再用小藤把包吊上来并把后面的人拉上来,这是大川的想法。
而左侧通道这边F还是没有上来,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累得F坐在石阶下休息。而下面的小驴和vivi已经跟到了F身后,就站在了左侧1米多高垂直石阶之下,左侧的几个人不知不觉中站成了一条与落石方向平行的直线,而整个山头上全是半松不松的碎石头,只被植物的根固定。大自然总是千方百计把探险者的失误变成灾难。这时,vivi状态不错,前面的上坡她表现得非常稳健,她斜靠在一棵树上,脸对着要攀登的石阶,打算稍事休息后攀登。小驴见F失败,要求vivi到大川所在的右侧去,但vivi坚持要自己试试左侧。这时,咖啡也坐在上面准备好接应下一个要上的vivi,本来也没什么大动作,不知不觉中两块石头三跳两跳地朝坡下奔去。F是坐着,头低于石阶的平面,而vivi的额头的高度正好就对着那石阶口上。F就见头顶上两块石头嗖嗖地飞过。vivi头一低,第一块汤圆大小的石子从她头顶飞过;但紧接着第二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就砸在vivi的右侧额角上。咖啡的高声警告已经赶不上石头下落的速度,我就听到突然之间传来咖啡的喊声,紧接着就传来女声尖利的哭声……
这次意外,有运气的成份,也是所有人的侥幸加经验不足造成的。我那时正在解决内急,但如果我在场,可能当时也会把主要注意力放在指导下面的人如何上来上面,而忽视了防落石的原则。同样,vivi、小驴、咖啡、F,当时都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正确的做法是:下面的人不能站在一处,要左右分开,若没有轮到自己,就不要站在上面人的正下方,也不要站在落石的滚落通道上;上面接应的人要坐在侧面,要确定身边没有不稳定的石头后再让下方的人开始靠近。中国的广大西部地区,基本都是这样年轻的山脉,岩石破碎是普遍现象,尤其是横断山区。只是浙江的山实在太温和了。这血的教训,应该让所有在浙江的温室中长大的人谨记。
鲜血快速涌出,小驴急叫:“后果很严重。”居然下面的三个人都没带外伤用品(只有小驴的几片创可贴,已经被血浸透贴不住了)。F除了把毛巾和溪水拿出来让小驴给vivi擦血洗伤口,也帮不上忙,只得拎着vivi的包,挪到右侧去配合大川。上面的咖啡同样没有外伤急救用品,距离又太远,同样是干瞪眼没折。现在我们能做什么?小驴说血太多了要先止血。我解决完内急,把所有创可贴连同绑带和纱布都装在一个塑料袋中扔了下去,当时只是想着快,结果这个急救袋就像其他石块一样,一落地就快速往坡下滚去,两秒钟后就没影了,后来大川下去时也没发现滚到哪里去了。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缠上一条长的枝条,最好带叶,不易滚,还好拿。
这个时候,F正把大川的包绑在藤上。F既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攀上岩顶,也无法把包推上去。原因是岩壁太高,下脚不稳,力气不够。就这样,包拉到岩壁上部后就被卡住了,大川一使劲想生拉硬扯,结果藤结断裂。我就见一个橙红色圆球,像烽火轮一样朝坡下滚去,伴着沙石、扬着尘土,转眼就不见踪影。听说大川的包中有急救箱,原本是想包到手后让大川把纱布和绑带等拿出来的,结果……但万幸的是,在岩壁下的F没有被砸到。但这样连续的不幸,让我目瞪口呆。以致于让我忘了很多事。其实以当时的资源,正确的做法是:我的药包中有云南白药,我忘了(和蛇药一样都是白底绿色的包装,放在一起,当时以为只带了蛇药),可以拿出来给vivi服用;我和F都有卫生护垫,可以拿出来当纱布,又干净效果又好;我带了一些玻璃绳,可以当绑带,把护垫固定在vivi的伤口上。现在想来我真傻。当时就是手足无措的感觉,加上小驴在下面警告上面的人不要动(怕产生新的落石),那几分钟里,我和咖啡就是在上面发呆。
同样近乎绝望的还有另一边的大川。
慢慢地,vivi的病情明朗起来:意识清醒,血流得太多导致虚脱感。vivi自己也怕了,担心血流太多会死,还感觉到石头砸到脑子里去了。小驴在下面不停地劝慰。小驴希望能有条件冲洗伤口和止血。我说走山路可以省很多时间,可能今天晚上就能进村,还是得往上走,但去大川那边似乎不行,因为vivi虚脱站立不稳,横切时过不了中间的碎石流沙带。所以还是得从左侧上。在小驴的帮助和我的接应下,最终vivi还是一蹴而就,证明自己确实可以从左侧上。这个vivi啊,这种情况下也不忘和小驴斗嘴,不过也是,vivi还是昨天那个vivi,没那么弱,是小驴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和F一样——变得更害怕失去!
vivi也就刚才笑了一下,然后又陷入疼痛和担忧之中。我看着心疼,把营养快线和最后一包纯牛奶递给vivi,说:“给你补血!”vivi的磨难其实才刚刚开始。
由于中午的等待、下午的折腾,现在已经很晚了,天色开始变暗,但还不至于马上天黑,vivi必须先赶路去小练地,小驴陪着,我带路,我也需要利用这宝贵的天亮的时间,来探明道路的形势。大川的包只能让他自己搞定了,留F和咖啡接应大川。当时我对我们位置有两种可能性判断:一种是我们还在第一个大拐弯上面,其实我们走溪谷时都是以这种可能性来对待的;另一种可能是第一个大弯已经在昨天走最难那段时绕掉,现在是第二个、也是最大的拐弯上方,这是我在中午无聊的等待中想到的。如果是前面这种情况,我们翻过这个山顶就可以见到玉米地和村庄;如果是后面的情况,我们就要多翻一道山梁。我就是以第一种情况来鼓励大家先上山,其实也是观察形势的需要,我们必须先上山,摸黑也要!
我的包中有很多备用的东西,比如红色玻璃绳、纸牌,可做路标用。背了两年多,以前从来没用到,这次要用到了。我一路走一路做标记,其实也没走多远,主要是因为本来路就小,路迹就不清,需要缩小标记的间距;另外也是因为vivi也确实走不快,这里虽然没有流沙,但一样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vivi的状态又开始下降,小驴一路丢弃vivi的装备。路要比我想像中的和告诉给大家的要艰难,前方又出现了60°-80°的上坡,而脚下没有石阶只有沙土。这时天相当暗了,我担心天黑透后无法装配头灯,于是开包取头灯,在我刚准备装第三节电池的时候,包滚下去了,东西散了一地。我倒霉啊。还好一条粗树根挡卡住了包,等小驴和vivi慢慢跟上来,我借小驴的光终于把头灯配好。我把包立起来,开始查看东西,也是把边上的东西捡起来。vivi这时状态越来越差,一个原因也是由于走动引起出血增加,所以急需止血,只能找个路角斜靠在小驴身上保持不动。我想起虽然绑带和创可贴已经全部捐躯,但最后一块纱布还在包中间的塑料袋里,就包里包外上上下下找这个塑料袋,终于找到了最后的这块纱布。由于来来回回,这段陡坡的土已经被踩垮掉,又成了一条小的流沙带。一没留神包又开始滚——再下一层,滚回了陡坡的起点,这回包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漏空了。我都想哭了,急什么啊,干嘛不先把包放稳了?也自责,说什么路会越来越好,连自己的包都放不住的地方,不是又要折磨vivi吗?但是不走这条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