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6日,正月初一,早上大约10点,我不理会组长一贯的好意,带着一群人下了溪。虽然可能另5人没打算过春节走一条如此艰险的线,但是也不可能靠着美好的主观愿望来应对未知啊。还是穿着登山鞋,想着可能可以不下水——对一条未知的线路,怎么能事事按最好的可能去打算呢?实际情况就是战术上很轻视,战略上很重视(以致于不敢面对)。我不比他们好多少。一边是自己预定的有意义的目标,一边是朋友们的感受。这第一课不是来自于大自然,而是来自于内心的两难。我觉得我当时是硬着头皮。好几天以后我明白,其实当时,以及之前和之后的日子里,我脆弱了,我软弱了,我非常渴求他人的支持,甚至某种极好的运气,或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我好几天都分不清心理的折磨与现实。想那时所有人应该都是强压着自己,大家的情绪,其实都有点假。也许,对其他人来说,这也是第一课:知道宁波根本就没几座能算山(按通常规定,海拔500米以上才是山地),见识和遭遇过之后将来就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东西,在那种处境下会如何选择。
说那丙贡溪谷。这里毕竟常年无冬,石头上凡是有水或潮湿的地方,都可以长一层菌类藻类藓类,因此会变得非常滑。更何况石头都圆头圆脑,下脚的平面都很少。还有,这里岩石松脆,每年都会有上游的卵石冲下来,即这里溪流中的很多石头都是堆起来不多久的,因此都不稳固,经常脚下的石头一用力就会摇。这些原因,加上身上沉重的背包,让在这里跳石头,和在浑水溪比起来,变得非常地不安全。我们被迫经常采取蹚水的方式来行走。
说那夹水而立的山崖,我可能麻木了、忘却了,秦岭太白回来后基本没怎么爬过山。但咖啡说比清浑水高多了。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关键是,横断山脉是非常年轻和活跃的地质环境,而且这里本身也是以易风化、强度低的沉积岩变质岩为主,岩石被反复挤压褶皱后,变得非常的破碎。这带来的影响,我们后来就体会到了。
再说那高黎贡山,处于印度洋西南季风进入大陆深处的垂直迎风面位置,且是三江地区拦截西南季风的第一道高耸的屏障,即使是旱季如一月,海拔3500米以上的山头往往都会笼罩一朵云,就像珠峰的旗云(其实原理也是一样的),如果变天,这朵云就会下雨下雪。如果是雨季(2月至11月),这样的天气就很寻常,靠近山顶位置的降水汇集到山脚,溪水水位会上升形成山洪。人在溪谷中是无法看到山顶的情况的,即使谷中没有下雨,也可能莫名遭遇山洪。所以在雨季,山谷中的路会极其危险;而在雨季的下雨天里,就算是宽大的黄土路,也很难行,本地人都不愿意进山,在山里的也不愿意出山。
我们一开始在溪中走。前面说了,这里岩石破碎,风化强烈,溪谷中也能经常出现微型沙滩,印下前人留下的脚印。看得出,这条水路还是经常有人走的,我当时觉得这条路并不孤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么想。如果是以前,看到前人的痕迹,F会很兴奋地叫喊,给大家鼓气。但这次,有啥说啥的F,要么不开口,开口必抱怨。那个茶山三尖时安慰我说“找到路后进程还是能赶回来”的F,已经许久不见了。就因为这里离家比较远,同样是未知,宁波可探,云南就该闲人免进了!?大家的表情个个都是如临大敌——纵然那时一个敌人都没出现。似乎每个人的弦都紧绷着,我很担心这首曲子弹不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根弦崩断。前方的具体的困难与办法,也不敢摊开来说,只能在心里想想,当时我也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实想法。记得当初黑龙潭华盖山那次,我们一直找着应该出现的路,找了很久,越找,后面的人离我越远,后来随风跟我说,他当时在后面等着,就等着我一回头,说“没路了,我们回去吧”。是不是在丙贡溪那不完整的两天里,其他人也都是这样一个想法?
这一幕真的有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让每个人都找回自己的位置,是高黎贡山给我们的春节礼物,我在后面还会提到。在刚进入溪谷的时候我对vivi说,你第一次走山脊就走了黄百,现在你第一次渉溪就走了高黎贡山的溪,宁波的浑水溪也不过如此,你真是一步到位啦。
放牛老汉曾说,一路有很多跌水(当地人没有瀑布这词),91年有一次大山洪,冲垮了很多,现在少了。我们遇到第一个瀑布的时候,一开始打算从瀑布左侧沿淡淡的路迹直接绕过,后来发现前方很陡芭蕉树又挡着,就稍退回后沿玉米地中(还是左岸)的路绕过。我们回来发现一个规律:陆路,要么没有,有必定是很明显经常有人走的样子。绕过了这个瀑布,发现瀑布上面就是寨子的取水点。
再前进一小段就出现一个8米长的深水潭。听从放牛老汉的提示,发现退回后从左侧上山有路,一直向上,走了好久,其间还要爬上一块没什么抓手的岩石。当路到尽头是就出现了崖,溪水在很低的地方,我们至少高出溪谷50米,也许差更多。这段下崖据说是最难的难点。一是中间有连续的三段斜石头,从石头缝里下,最高一级抓的藤是死的干藤,感觉会断,重装下不敢用力(其实用力也承受得住的),如果有绳子会感觉安全很多,重装下还有个问题就是转身很危险,太窄了,可能包会把人挤出去。二是要连过两座独木桥,上面崖石逼着,人都站不直,重装时更站不直,必须借力壁上一根已经松得不要再松的藤。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虽然路上人迹非常明显,但路本身非常窄,路上的土很松,路下的崖又陡又深,在这里摔倒,可能滚50米滚到谷底。这段路是放牛老汉明确提示过的路,说是最难的部分,所以我们还是挺有信心的,但还是在崖顶傻呆了很久。小驴和F轻装先下去看看,没看到路,然后我又轻装下去。下去之前,我对大家说,如果我能走,那所有人都能走了。但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应该自己先轻装下去的——省事省时还能给别人信心。还有,虽然下包探路要来回走两趟,但其实是效率最高的。因为在非常危险的地方,没走过和走过一遍要差很多,因为既然是当地人的熟路,说明走还是能走,就是第一次不知道哪些地方该注意。这是经验:下次危险地方的探路,也不用担心费时而踯躅,两人一组轻装先来回走一遍就是了。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不知让小驴跑了多少个来回,我们终于下完了这十几米最危险的一段。但是离谷底还很远呢,下去的路很陡,土质很松,从路上下到溪里的最后一级也是很高的,搞得自己灰头土脸。下来以后的短暂时光,是我们大伙儿最轻松愉快的时光——传说中最难的难点已经过了。大川下来以后还说:“我知道这条路是怎样的路了。”真的吗?还有传说中漏掉的东西吗?
又往前走了一段,远远看到有个不高但由一完整岩石冲刷出来的瀑布,崖壁像打磨过一样光滑。这时左边山坡上被开垦过但好像还没来得及种上东西(很可能是用来种草药的)——这里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都被开垦了。我们就以为只有先在左边找路才能绕过瀑布。结果为了找从溪床上到左边的开垦地的路(高差有3米多呢,不是随便哪个位置能上的,这也是谷里山洪的淹没高度)。一开始小驴想要找路上去,没成功,之后小驴和vivi就一直走在最后,不再主动参与探路的事,之前的付出已经让小驴从体力上和心理上彻底疲惫了;我又在石头缝里钻(从溪里往前走只能钻过去),丢包时把海拔表摔散架了,这不但浪费了时间,还又一次打击了所有人。
轻装钻过去后往回找路,找到了上岸的最佳缺口位置,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缺口,是一处有几棵稍结实的植物可做抓手的位置,从长满荨麻和荆棘的草丛中像土鼠一样钻到开垦的地里。开垦过的地里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路迹,我想着可能原来的路被挖掉了。走完开垦地后,再往前的路就非常不明显了,但已经走到瀑布的上方,于是我让大家跟上来。然后从一条干冲沟中小心翼翼地滑下来,如果中间没有三棵大树,那简直是赌命——那条冲沟里到处都是可以滚动的碎石和松土,而且越往下越陡,很多地方人根本站不住。我们在第三棵树的位置横切,翻过一块岩石后就看到下方的路——一条非常明显的路,一条很靠近水边的路,这条路显然是从很靠近瀑布的地方延伸过来的,我们应该绕过那个需要钻的石头之后重新下到溪里,走到瀑布面前,再在左侧找路,一下就可以绕过瀑布了。见此情境后我总结:其实我应该想到溪谷里路如此成熟,就算地的主人把路挖了,或者老路被冲了被压盖了,过路的人踩过几次以后应该还是有明显痕迹的;所以要走陆路就一定要走非常成形的路,如果没有,就是走水路,如果有成形的路,再危险,也是正确的路。
继续往前走,这一路都是大川打头。前方遇到一些跌水、水潭、巨石,虽然规模不大,但也看不出能对付的样子。溪床上放了一根木头,我就猜测可能是人为的标记,就让正好走到那个位置的咖啡到岸上(右岸)找路。结果果然是条路。不过这条长长的路在前面拐弯处居然是从悬崖边踩过去的,大川一开始也不敢过,先下了包。我背着包可危险。那个位置太窄而且边上不长东西,没有个称手的抓手。不过如果轻装摸过一遍以后,也就没那么恐怖了。
之后路又下到溪里,大川、咖啡等已经在对岸(左岸)一处像梯田一样的地方等着扎营了。大川报时间是18:20,当时天还很亮。扎营就扎营吧,地方还不错,前方就不一定能在1小时之内找到这么好的营地了。我说我们今天早扎营,明天就早起。我以小腿被荨麻狂扎的代价,在上面逛了一圈:大概是两层,大多数地方都是荨麻地,只有一小片长了不扎人的草。大川还发现了角落的一个岩洞,其实就是像四窗岩一样的岩洞,当然要更小更浅,有人的痕迹。我们先在水边吃晚饭,吃完天也就基本黑透了。在这段吃晚饭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vivi主动对我说:“你觉得我是个合格的驴吗?(大意如此)”我想了一会儿说:“是!”vivi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小驴经常以“伪驴”来调侃她。但是那时候我是已经真心接受了和她同行,决心要和她一起完成前途。经过之前和之后的风雨坎坷,我对vivi的评价是:对自己要求比较高,总是想着把事情做好;在乎别人的看法,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她的心理绝不会先于其他崩溃,至少必须表现得如此。果然,最后在她身上先崩溃的是生理。我很佩服她——她的坚忍、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