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之谷
第二天,从黑山村骑着驴子继续向山上去,山势愈加陡峭。雨后的清晨,天仍然阴沉沉的,村口土地湿润,麦苗清秀,山涧哗哗流淌,水流湍急。半小时后过了一座铁桥,一小时后经过一个无名小村,村里树木葱茏,土屋杂陈。
黑山村的向导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就是维语所谓的“巴郎子”。他很好奇,一路上总是比比划划跟我说个不停,也不在乎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今天骑的驴子是一头很乖的家伙,身为毛驴,却有着绵羊般的好脾气,要停便停,要行便行;经过几处木桥时,这驴子慢慢踏上桥板,垂低了头,鼻子嗅啊嗅的,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块桥板都仔细看过,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趟水过河时,更是几乎把脸伸进河水里,一步步看准了才下脚,让我放心许多。
中午在一片秀丽的高山牧场上休息。虽然是阴天,依然山青云苍,高峰林立,云雾缭绕,一派世外风光。这里海拔很高,只有夏秋季节才有牧羊人,散布着几座牧羊人的窝棚,好像是内地的“地窝子”,棚子半埋地下,用竹片架起棚顶,和新疆一些古代房屋的遗址很像,也许一千年、两千年前他们就是这么生活的吧。
下午整整几个小时里不断的爬坡,山路越来越模糊,下起小雨。到傍晚六点钟,已经走了八个半小时,漫长的山路还是没有尽头。那个向导其实不太认得路,不但常绕弯路,后来更走错了方向,不得不退回原路,浪费了很多时间。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冷,我取出绒衣穿上,衣服和背包都淋湿了,裤子也透进水去。天色渐暗,这个巴郎子向导越发不着头脑的乱转,领着我在昏暗中走着极艰难的小路。
天黑透了,情况越来越糟,一言难尽的着急、寒冷和焦躁。两头驴子都已精疲力尽,不堪骑乘,我胯下那匹可怜的驴子累过了头,从早上的乖乖驴变回什么话也不听的倔强角色去了,只好由得它。
夜里十点钟前后,向导把我的背包卸下来,比划着手势找了个借口,牵着驴子在黑暗中消失了,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漆黑的荒野风雨中。我等了又等,慢慢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来了,只好在附近选了个高坡,摸黑抓紧时间扎营,钻进帐篷休息。背包里很多东西都淋湿了,帐篷里到处湿漉漉的,鞋子好像也渗了水。又冷又累,胡乱吃了点东西,精疲力尽的拉过睡袋盖在身上沉沉睡去,一切明天再说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帐篷里仍旧充满了潮湿的感觉。我披上衣服,拉开帐门望出去,不由惊喜万分——美丽的雪山清晨!碧蓝的天空衬着浮云,四下里洁白的雪峰林立,原来我扎营在雪山环绕的宽阔山谷里。山腰弥漫着朝雾,太阳刚升起来,山巅的积雪被朝霞映成粉红色,好象飘浮在空中的仙山。远近山脚绿莹莹的草地刚洗过朝雨,点缀着零零落落的白点,那是缓缓移动的羊群。
玉龙河谷的清晨,山巅的积雪被朝霞映成粉红色
这就是昆仑山,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至尊圣地,从嫦娥奔月到穆王西游,从最古老的《山海经》到魏晋《搜神记》,乃至晚近的明清笔记小说,都有它显赫的位置。面对这绝世美景,我终于感受到为什么古人会有那么多有关昆仑山的幻想和神话——这样美妙的仙境,不正是出产不死药的天堂吗!
收拾好行李,已经是十点二十五分。我背起几十斤重的大背包,辨明了方向,朝南方的雪山走去。玉龙河在左边山岭下流过,谷底是稀稀落落的草地,云雾笼罩了皑皑雪峰,条条冰川从山巅延伸下来,四周雪山上不时有山崩和雪崩,轰隆巨响回荡在山谷里,腾起弥漫山间的烟尘雪雾。
玉龙河谷里经常有山崩和雪崩,巨响震动山谷,烟尘弥漫
天阴下来,时而小雨,时而小雪;地势越来越高,渐至寸草不生。脚下已经是冰川地形,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苍黑色冰碛石连绵起伏,这是千万年间冰川移动和冰水冲刷堆积成的,石堆底下不是山体,而是亘古不化的厚厚冰雪;湍急的玉龙河水有时穿过地底巨大的冰洞,在远处重新涌出地面。我小心翼翼的从尖利的石堆上攀爬过去,沿着河流,艰难行进在起伏的冰碛原上,时快时慢,精疲力尽,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千万年来,巨大的冰雪层厚厚的覆盖在冰碛石堆上,把这里变成人类难以久留的寒苦之地
将近傍晚时,山谷向右转,终于看到了高不见顶的慕士山雪峰,半隐在雾气中。这里海拔很高,极寒冷,每年只有夏季七、八月份冰雪融化,才能进来采玉。雪峰脚下高大的冰川附近,有几个采玉人搭了窝棚住在这里,有的从叶城来,有的从且末来,他们很惊讶的走过来打量我,彼此打了招呼。眼看八月就要过去,这几位仅剩的采玉人也快要下山去了。
他们居住的低矮窝棚,孤零零的缩在石堆后面,里面狭窄冰冷,胡乱堆着被褥和碗筷等物,所有仅够生存之需。这些采玉人已经在冰川下住了好多天,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似乎连面容都有些呆滞了,好像逃荒的难民一样,一望可知生活是如何艰苦。只是在提到玉石时,他们的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表情也丰富起来,指手画脚的比划着,虽然语言不通,也能感受到他们对玉石的强烈兴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都是为玉石而疯狂,像我这样为了对他们的兴趣而来的人,恐怕极其罕有。
冰川脚下的乱石滩上横溢着道道流水,我选定一小块平地,安营扎寨。帐外雨雾漫空,刮着寒风,帐篷里很舒服,只是鞋袜都湿了,脚趾冻得疼痛,烧了些热水倒进水袋里取暖。海拔每升高一千米,水的沸点就会降低摄氏三度多,这里海拔应该在五千六百米左右,所以八十度刚过水就烧开了。我一边喝热水吃干粮,一边用热水袋敷干昨天傍晚被雨淋湿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