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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峰下成群的狼与饿死的羊

[日期:2011-10-20] 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 [字体: ]

西藏高原,这一矗立在中国大陆西南方的庞然大物,因其高迥、沉寂、空旷、恒大,在世人的眼中,至今依然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西藏高原的生态变化,拥有影响全球自然环境、气候变化的巨大生态效应和力量,被称为中国及东半球气候的“调节器”和“启动器”,也是中国的“江河源”“生态源”。然而,近几十年来,在全球气候和人为活动的影响下,西藏高原成为我国土地沙漠化最严重的区域之一。西藏脆弱的生态,成为近十年来专家的关注焦点。

  2011年9月,为调查并记录西藏高原部分地区生态环境的变化,时代周报记者王鹏从兰州出发,沿着青藏线到达拉萨,再到日喀则、珠峰、樟木口岸,一路西行,顺新藏线到达阿里地区,最后沿着大北线穿越藏北无人区,经拉萨回到兰州。全程历时一月,行程近9000公里。

  本报记者 王鹏 发自西藏日喀则

  神奇美丽的珠穆朗玛,是一个令全世界登山爱好者心驰神往的胜地。

  在以珠峰为中心的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麓(中国境内),雪峰林立,雪融的溪水汇流成河,注入朋曲。朋曲是恒河水系阿龙河上游,自西向东奔流,位于两山间一个东西向的狭长区域,在定结县急转向南穿喜马拉雅山脉,于陈塘附近流入尼泊尔,长384公里。

  朋曲流域分布于平原边缘或在平原内的沙漠化土地面积7039平方公里,占土地总面积的15.13%(数据来源于《西藏土地沙漠化及其防治》),广泛分布于河谷、湖盆和山前平原,形成以朋曲中下游定日、定结两县为中心的沙漠化土地分布区。珠峰,就在定日县境内。

  中科院旱区寒区研究所沙漠所专家调查结果显示,近20多年来,朋曲及其支流河谷地区草地和耕地沙化问题比较突出,沙漠化土地扩大和升级的趋势明显。

  狼牙的诱惑

  2011年9月7日,9时刚过,大雨滂沱,在日喀则定日县城做旅游生意的尼玛多杰开着一辆小面包车,载着时代周报记者从县城驶向珠峰。

  盘旋的山路崎岖、陡峭,泥泞难行。灰黑色云层,漂浮在车窗外,仿佛触手可及。在海拔4200多米的半山腰上,尼玛多杰停下车来,面包车的油门与刹车失灵了。简单商量后,我们决定继续跋涉。

  两小时后,天气放晴。患上“天气综合征”的面包车终于恢复常态。每年从4月开始到9月,是青藏高原的雨季,这段时间中,珠峰周围几乎每天都有雨。下午两点,我们越过世界海拔最高的寺庙—绒布寺(海拔5100米),抵达珠峰大本营。

  珠峰大本营位于定日县扎西宗乡,海拔5200米左右。在一块足球场大小的平台上,共有62顶帐篷,有58顶是当地牧民做游客生意的,都为小旅馆和藏餐店,其余4顶分属于邮政、乡政府和珠峰环境站。这62顶帐篷,簇拥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圈。

  精疲力竭的我和尼玛多杰,坐在简陋的雪域扎西旅馆内,听着帐篷外呼啸的风声,一边喝着开水缓解头疼欲裂的高原反应,一边等待年轻的老板罗布扎西给我们做蛋炒饭。22岁的罗布扎西每年待在这里6个月,他能挣4万元钱。

  罗布扎西的帐篷前有一个小摊子,摆满从珠峰附近搜罗的贝壳化石和诸如首饰之类的藏族传统工艺品。其中,有几件用狼牙做成的饰品。罗布扎西说80元一件。狗牙吧,狼牙哪里有这么便宜的?罗布扎西笑了笑,哪里有那么多的狼牙啊!有真的吗?罗布扎西笑而不答,问,要不要真的狼头?

  话音未落,罗布扎西就不见人了,接着又一阵风似地从外面冲进帐篷,手中提着一个带着毛皮的狼头,脖子断开部位的肉已风干。这是真的狼头。有大的吗?罗布扎西说,大的抓不住,这个小狼还是冲进帐篷后,被大家合力打死的。说完,罗布扎西提着狼头扎进厨房,扔进高压锅内。

  珠峰脚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沉寂的沙土滩。一弯浅浅的小溪,无声地穿行其间。五位游客和我一样,矗立于此,等待云开雾散后一睹珠峰真容。

  环顾珠峰大本营四周,多为如山一般的巨石,因此,尽管位于雪线之下,这一带大多数地方依然没有植被。一些覆盖着薄薄一层土壤的地方,稀疏低矮的高原植被匍匐地面。

  近年来,由于打猎行为在一定程度被限制,珠峰周边野生动物数量开始增加。小商贩们时常会撞见一些他们从前熟悉的动物,狼就是其中的一种。一位驻守珠峰大本营的武警说:“狼越来越多。”

  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大本营时,罗布扎西将烹煮狼头的高压锅端了出来。锅盖甫一揭开,浓郁的肉香就扑面而来。今晚,罗布扎西的客人们,大概都能品尝到这难得的野味。至于狼的头骨,罗布扎西的要价是两千多元。

  在珠峰大本营的帐篷前,都有一个摊位,这些摊位上陈列最多的,就是漂亮的贝类动物化石了,这些化石多从珠峰周围捡来,价格从几十元到几千元不等。尼玛多杰说,最近5年来,当地人开始从事与旅游相关的行业;整个定日县人口大约5万人,目前,从事旅游及其相关行业人口,占一到二成。

  珠峰每年的旅游季节约有6个月的时间。尼玛听珠是扎西宗乡负责管理帐篷的工作人员。他说,今年是3月5日上山来的,10月26日要关了帐篷下山;每年有近一万人到珠峰旅游,其中,有2000名左右是外国人。

  这一数据,和定日县县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的说法有出入。这位工作人员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每年约有12万人到珠峰旅游。对于这一数据,时代周报记者随机采访了几名在珠峰大本营一带依靠旅游为生的居民,他们均认同管理帐篷的乡镇工作人员的说法。

  阿旺次仁的梦想与现实

  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人为因素的双重压力下,珠峰周围的生态愈发脆弱,而生态环境的恶劣反过来又恶化了人们的生存处境。

  《人与生物圈》(2001年第2期)记载:1999年,珠峰周围遭遇泥石流,几个村庄和大量的耕地被淹没;第二年,河水暴涨,摧毁了所有桥梁和大片庄稼……

  37岁的阿旺次仁的家,就在珠峰下,扎西宗乡一个叫做噶龙的小村子里。噶龙村距离珠峰大本营约有两小时的路程,共有21户人家,130多人。站在家门口,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脉连绵不断的雪山,若要看珠峰,得绕到村子背后的山上。

  阿旺次仁曾是一位不合格的登山队员。“登山队员要比在家里种地好。”17岁时,阿旺次仁到拉萨一所登山学校上学。由于在珠峰6500米处训练时经常头晕呕吐,他最终没有能够成为一名登山队员,回到家中,成为一名仰望珠峰的普通农民。

  在随后的日子里,父母相继离世,本是老三的他,因大哥离家、二哥入赘,成为一家之主。在藏区,长兄在家中享有绝对的权威,但与此同时,也要负担起整个家庭的责任。21岁那年,女儿出世。

  弟远离家国,去尼泊尔当了和尚;老五退役后在拉萨成家,靠开出租车为生;六弟中学毕业后,回到家里。一家人所有的收入,基本上都用来供老七上学。

  老七在林芝上大专,每年学费七八千元,每月生活费700多元。在拉萨大昭寺门前,我和阿旺次仁找到他时,他已在拉萨五哥的家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他在等待考试的时间,也在等三哥给他拿钱来。七弟是阿旺次仁最大的希望。虽然毕业后不一定能找到好的工作,但七弟还是给了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了很多的荣耀和希望。

  阿旺次仁最大的孩子上初三了。他很是疼爱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希望他能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如此一来,阿旺次仁就更加需要挣钱了,他的眉头总是无法舒展开来。

  阿旺次仁家中有20亩地,都种了青稞,另外,还有三头牛。每年的收入,只够一家人糊口。在这个没有大片草场,没有多余土地的小村子里,人们艰难地生存着。

  扎西宗乡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的山谷、山坡中,四周几乎没有大的草场,仅在部分河段湿地或河岸边上,有几块不大的草地。大多数村庄三面临山,周边山坡上植被稀少,大群的牛羊难以找到足够的食物。因此,尽管如今的牛羊价格比以前高出许多,阿旺次仁还是没有考虑过拿起羊鞭。

  9月7日清晨,照旧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敲打着房顶,门前泥泞难行,但这并不影响早出挣钱的村民。在弟弟和媳妇出门收割青稞前,阿旺次仁已离开了家,开着小面包车翻越一座大山,到定日县城附近去找生意。

  因地处偏僻,运输成本很高,县城里的消费让阿旺次仁难以承受,一碗米饭3元钱,一盘菜三四十元,“一天的生活成本要100元。”

  牧民云甸家饿死的羊

  定日县城行人稀少。太阳落山后,就难在街上看到人影。野狗四处乱窜,或聚集在一处争抢食物。即便是白天,开门的店面也很少。一家挂着“咖啡吧”招牌的地方,只有两个麻将桌。看到有人进门,叼着烟的老板娘从里屋走了出来,说这里只能打麻将。

  因当地水电站发电能力很低,电力供应极为紧缺。今年8月,县城有半个月没有电,平时也是时断时续。即使有电,电压也不稳,灯光忽明忽暗。

  这是一个安静的西部小城。早上9点半上班,中午时分,邮局、银行就已全部关门,邮局门前台阶下,十多名喝奶茶的藏族老少,端着杯子,顶着一片瓦蓝的天,聊天喝茶。

  县委宣传部一负责人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现在,每户居民每年有1000多元的柴火补助,基本上没有人在户外砍柴。但事实并非如此。9月6日,我们在从县城通往尼辖乡的路上,碰到一群背着背篓、赶着羊群的农牧民。他们在寻找一种在朋曲河谷最为常见的低矮灌木,这是他们点燃牛粪时所必须的引柴。这种植物生长在沙化严重的河谷两岸及周围,当地人叫作“查玛”。

  在尼辖乡卓巴村,清晨的一场小雨留下的湿润,在太阳出来后早已荡然无存,太阳晒得人皮肤生疼,正是收割青稞的季节。虽是正午时分,但村民却大都还在田里。

  丈夫还在地里忙碌,妻子阿旺鹊卓已领着6岁的儿子扎西平措,去找柴火以便中午做饭。他们家以前也有过羊群,但是由于放羊的地方越来越少,只好将羊杀掉。家里只有1亩地,种出来的青稞刚够吃。阿旺鹊卓还有个女儿,8岁,上小学二年级。贫困的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两个孩子能够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

  夏季刚结束,朋曲河谷里,“草色遥看近却无”,或干脆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戈壁。每到9月,雨季才接近尾声。今年的雨季里,定日县城到长所开发区和尼辖乡的几座桥和公路被冲毁。

  资料记载:定日县尼辖乡是生态危害最严重的乡,也是最贫困的乡。1995年,人均纯收入仅244元,农牧民多成为生态难民。后来,全乡296户中的100户农牧民迁至长所开发区……尼辖乡因土地沙化、流沙蔓延,无法耕种放牧而成为一块被她的子民遗弃的土地。而人们所迁往的长所开发区,也因土地沙化而撂荒、停止开发,成为土地沙漠化扩展的主要区域。

  对于停止开发一事,县里一位负责人坚决予以否认。他说,他们“从来没有停止开发过长所”。

  在离开尼辖乡的路上,我们碰到了正追赶羊群的老牧民云甸。61岁的云甸,贫困的云甸,将毕生的精力都投注在眼前这群在毒草丛生的草场上跑过的小种山羊身上。去年和今年3月,云甸先后有二三十只羊因无草可食饿死。云甸至今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云甸面前,有一排高达七八米的新沙丘,它们横亘在这片并不宽阔的河谷中。云甸自小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羊饿死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生存与生态之争

  在珠峰周围,当地居民的生存状态,旅游业的发展和生态的保护,一直处于博弈状态,如何处理三者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至今未达成共识。

  神秘美丽的珠峰,一直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这里的生态环境备受关注。珠峰脚下年轻的教师达旦说,若不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关注,珠峰周围的柏油路早就修好了。

  阿旺次仁同样希望通往珠峰大本营的柏油路早日建成。对于和他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住民来说,一条柏油路,不仅只是一条安全、便捷的通道,还是一条致富之路。

  阿旺次仁无法认同那些他称作“伪环保者”的观念,“那些人自己住高楼大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却乐意让我们生活在贫困中,行走在泥泞而危险的山路上。”对于修筑柏油路会影响珠峰周围生态的说法,在他看来更是无法理喻,“因为我们穷,才不得不靠消耗生态来度日,如果公路修好了,更多的人能够依靠旅游业来生活,那对环境的压力不就变小了?”

  对于珠峰周围生态的治理,一位研究者给出如下判断:恰当的生态治理,会促进生态的局部恢复,但若要长久缓解珠峰周围生态恶化状况,减少对生态的压力,才是目前政府和各机构惟一可做的事情。

  而将珠峰周围居民对生态的依靠,转为对旅游产业的依靠,这也是当地居民所期盼的脱贫致富之路。因此,这位研究者认为,部分环保人士对珠峰不能修柏油路的判断未免有些轻率。他说,即便是柏油路修好后,游客可能会增加,导致生态恶化,但若从长远来看,整个珠峰周围庞大面积内,当地居民对生态的依赖和人为影响均会减少。此外,即使当地居民的生活摆脱了对生态的过分依赖,珠峰周围生态也不一定能好转。因为,对于珠峰周围沙化的自然因素,人类除被动适应这一变化之外,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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