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徐州

　　千里马的精华，在牝牡骊黄之外；古城的精华，则在繁华热闹之外。在古城徐州，随处走一走，看一看，就可能走进了峨冠博带的秦汉，看到了盛衰交际的明清。一角一隅，一草一叶，都可能曾为英雄名士眷顾，才子佳人赏吟。

　　户部山古民居

　　也许你会喜欢独立院中，顾望四周高飞的檐角。心在方外，身处高楼连苑之内，也不难有超逸之感。山是自然的,等级是社会的,在这两方面, 户部山始终 是徐州城内的制高点。老徐州常说一句话“穷难关,富北关,有钱人都住户部山”。山上有西楚霸王项羽建都彭城时秋风戏马的戏马台遗址, 也是“八大姓”世代相传的居所。旧时王谢早已四散流落,剩下这些经历过万历十五年,冷眼看过康乾盛世的民居,作为明清两代的见证。余家大院是现存最大的一处,已辟为民俗薄物馆。楼台阁亭各各依据山势,自然而然错落有致。兼具南北的精致与古朴,别是一种妩媚。居中的鸳鸯楼,大概是闺房所在。慢慢沿着幽暗狭窄的木阶登上去,轻轻推开木窗,并看不到太远,也不知道从前有没有过感怀伤心的往事。相邻的郑家大院有一张世系表,一个叫“素某”的女子名下,既没有夭亡的字样,也没有嫁于阿谁的记录。她的命运不得而知,不可知的过往常常比纯粹的悲剧更让人感慨。

　　此时一阵锣鼓喧天,东花园北侧的柳琴戏开唱了。赶过去,戏台上一片花红柳绿,戏词没几句听得明白,乐声又震天动地,在我看来不甚可观,台下的老头老太却一个个如痴如醉,有几个人脸已皱缩成了核桃仁,还咿咿呀呀随角儿唱个不亦乐乎。想来他们一定很得意，小时候说不定爬过墙头只为偷窥一眼，今天却能享受当年缙绅贵妇的待遇。当然，座中或许还有旧主人，进来只为重抚往日温存。老事按下不想，慢慢走回去，西花园那片可爱的鱼池波澜不惊。之所以说是片，因为它砌成树叶形。这里在半山腰，面西须仰望，向东却只见檐瓦碧空，远近高底各不同。贯穿余家大院的石径也是曲曲折折，或明或暗，钻来钻去难以确定方向。

　　相比之下，毗邻的郑家大院方方正正，规整的多，客厅堂屋似也更为堂皇富贵。闺房里有一张旧美人塌，不知道是原物还是后来摆设的。虽然碧纱香炉早已经没了，但对着古影壁、青石台阶,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别梦依依到谢家”的诗情里去。郑家先人凿的古井已然 湮塞,但院内500余年的古银杏依就枝繁叶茂,还有数桠硕果累累。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飞檐黛瓦之下,仍住有人家。院内一眼土灶上,锅子炖得热气腾腾,四周悄然得院落陡然显得有生气起来。

　　听管理员说左近的张家大院正在修缮,而前些年市政建设 拆 除的其它几大姓的旧宅也就那么云梦无声玉簪委地,消失在城市森林之中了。这大约和市中心广场扩建时瓦解的状元牌坊一样,都叫做感慨系之无可奈何之事。好在这几家终成了供人赏玩的古迹,而不止是工程师眼中的木石砖瓦。

　　兴化寺 云龙山

　　云龙山兴化寺是徐州城内香火最盛的古刹,每年农历二月二十九庙会,山下连绵数里水泄不通。四乡村民云集,叫卖自制的木刀泥偶或者老虎香荷包、捏面人吹糖人的手工艺人们也赶来助兴。铜山县捏面人师傅的手艺是出了名的,黛玉葬花袅娜、太公钓鱼闲适,最受孩子欢迎的是猪八戒,白胖滑稽,往往一个孩子买了,周围都嚷嚷着要。有一天在公园门前又看到面人摊,居然还摆着机器猫和其它动画片里的小精灵,三五个小朋友乖乖排队等着。看着着实有趣,便也买了一只,自我安慰“童心未泯’’。小时侯,那就是云龙山最大盛会,好些小把戏趁中午放学的一点点时间软磨硬泡缠着大人过来,而且肯定不会空手而归。

　　初一十五兴化寺香火宝烛尤繁,城内城外香客纷纷朝拜。不过登云龙山时鲜能碰到几个善男信女,那是因为他们进香时天色蒙蒙,别人都还在睡梦里哩,要的是这股子虞诚。兴化寺至宝是一尊北魏石佛,丈二金身,宝相庄严。徐州民谣“三砖殿覆三丈佛”,说的就是这大殿后壁只有寥寥数砖高,却覆盖住了这尊大佛。原来此佛依山而凿极经济极聪明地利用了山势,既省人力物料,又显鸿裁巨制。据苏轼《魏佛狸歌》所言此佛乃是北魏武帝拓跋焘“奔驰万夫凿山觜”之作。然而拓跋焘正是灭佛最不遗余力的“三武”帝之一，此佛像若出自他手，也算得千古奇闻一件。想那拓跋焘彼时马肥兵壮，屡屡窥视中原，《资治通鉴》上记载他“至彭城，立毡屋于戏马台以望城中”，也曾威胁城中守军曰“食尽且去，须麦熟更来”。吓得江夏王几乎尽撤城中百姓。虽炫武耀兵风光无限，然而拓跋焘至死未能进住徐州。此佛或许乃显扬武功之作，或许出自拓跋焘后佞佛的北魏帝王之命，不过徐州故老相传的大佛传说很多，也为这千年古刹添了不少光彩。前些年修缮前殿时还挖出了埋藏山腹的摩崖石刻，一时朝客如云。

　　到了兴化寺,云龙山诸景便俱可网罗眼内。云龙山的得名，因它云气氤氲，九节山蜿蜒似龙，虽非峰峦叠嶂高拔险峻，却有四时盛景通幽曲径：苍松翠柏，冬日挺直，暑日清凉，更藏先贤胜迹。兴化寺在第一节山顶东侧，山顶正中便是饮鹤泉井、放鹤亭，既是《古文观止》里苏轼为张山人所写《放鹤亭记》原址，也有安奉历代骚人墨客文字的碑廊。董其昌所撰《重修云龙山放鹤亭记》，曾国藩题联“微雨停时看鹤舞，小窗幽处听蜂衙”，只是诸多墨迹中一点一斑。就中乾隆墨迹甚多，所书《放鹤亭记》、《放鹤亭歌》尤为出名。书法固然秀丽，不过这位高宗皇帝文词上实在平平。据说他一生作诗四万余首（其中不乏侍从捉刀之作），但实在没有什么佳品能振聋发聩叫人耳目一新的。乾隆咏云龙山诗数“本意原非是山水，偷闲聊复访苏张”一句最佳，也是小巧而已，总觉得不及阳明先生“惟余放鹤亭前草，还与游人藉醉觞”风流儒雅。兴化寺山门前原有于右任“中原血 壘”石碑一块，而今移至山腰，想来是不欲山顶人文太盛，风流占尽，夺了山川颜色之故。

　　苏轼在徐州时，经常造访自号云龙山人的隐士张骥，颇有诗文唱和。因张山人有两只鹤，每日在亭前放飞，苏轼便写了《放鹤亭记》称扬张山人的淡泊自适。放鹤亭因沾濡才子翰墨文气而不朽，至于饮鹤泉，原名石佛井，开凿年代久已失考。倒是民间传说某朝某代有这么一个皇帝，发现云龙山五彩云纹氤氲不散，大惊，知道这是天子气，很担心自己江山不稳，于是命人在第一节山顶凿了一口井，钉住龙头，破掉天子气。一笑，一笑，—传说而已。不过此乡自古是龙腾之处：生长徐州的有汉高祖刘邦、宋武帝刘裕、南唐烈宗李昇三位帝王，祖籍徐州的尚有刘秀、刘备、萧道成、萧衍、朱全忠、朱元璋等开国帝王，甚至洪秀全也是祖居彭城下邳转迁移广东的，所以徐州又称“千古帝王乡”。有人说饮鹤泉井底下连东海，自是夸张，不过宋初就相传“自然液水，虽雨旱无增减，或云饮之愈疾，时有云气出其中，去地七百余尺”。苏东坡每每过访张山人，都“归轩乞得满瓶回”，井水甘甜可以想见，可惜井底已然干凅，前人传说也无从印证了。

　　云龙山西麓接连云龙湖水，水色山光，眉眼盈盈，景致颇多。山角水边卅里粉杏夭桃所绕的苏堤，是千年前防水患时东坡学士的甘棠遗爱。苏堤景色清幽，春则桃杏贲红吐白，夏则杨柳柔条飘摇，秋则水清石出芦花似雪，冬则霜雪板桥冷人迹，更衬得山上松柏清嘉。小时候呼朋引伴登壁攀岩，困了累了，干脆爬到黄茅岗镌着“枕石卧云”字样的巨石上小憩一番，那时压根不知道还有苏轼《登云龙山》“岗头醉倒石作床”，醉卧此石的故事；在一干顽童眼中，张山人故居也不过是歇脚之处。童蒙小子无智无识，哪里能享受到寻幽探古的乐趣，单纯的戏水玩山而已。“黄茅岗”三字本是王守仁所撰，只因年深日久，字迹削蚀，随改为乾隆的墨迹。此处尚有小庵名唤大士岩。大士岩本供奉着一尊康熙年间的玉带观音，因其为八丈巨石雕成，腰围处有玉纹状如宝带得名，也是山中一件珍奇，可惜文革中被红卫兵群情激昂之下砸成数段，弄得一个原本名副其实的庵堂倒成了徒有其美名。或许是山中比丘尼性拙，至今还保留这旧名故址微微刺激游客神经，既多了个典故，也可容后人凭吊洒泪。

　　汉墓 汉兵马俑 汉画像石

　　两汉看徐州，良有以也。徐州乃汉王朝发祥地，两汉共有一十八位楚王受封于此，便有了一十八座王陵，归葬的贵戚要人更是不可记数，于是徐州成了汉代墓葬群的博物馆。也因为徐州丘陵众多，所以王陵大半藏于小山之内。这凿空山腹的工程，在两千多年前，岂独是工程浩大，精密处简直不可思议，单以技术而论，龟山楚王刘注墓堪堪不辱“以臻化境”四字。每有同学远游过访，我必拖曳至龟山。刘注墓两条墓道各长56米，沿中线开凿精度为1/7000，偏差仅5毫米，呈10/1000的自然坡度，数据虽然枯燥，其精密实为世界仅见。须知两条俑道同时于山腹向内开凿，仅凭铁凿铜铲，又无定位系统，人力能为此，比之天公造化还要惊人。地宫深处幽暗阴冷，即使酷暑也便体寒栗，时有山岩渗水滴滴沥沥汇入水槽。看到定位红线笔直紧贴石壁，摸着打凿光滑平整的壁面，今人对先民遗迹能作何解释？现代文明有时未免显得有些狂妄自大。

　　此墓几番被盗，仍留下金玉宝玩不少，回视墓门前刘注惺惺作态立碑自称并无宝物陪葬，“后世贤大夫目此，心者悲之”，真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门前数块长方巨石乃是当年造墓时堵塞门关的,墓主人自然认为固若金汤,然则汉代盗墓之风四海猖獗,文帝武帝皇陵也不能幸免,何况诸侯王乎.盗墓者仅在石块上简单凿出牛鼻孔就把地宫壁垒打破.如此厚葬,何异“吕氏春秋”所谓“为石銘置之垄上曰‘此中之物，珠宝玉玩财物甚多，不可不攫。攫之必大富，世世乘车食肉’”，自取祸患罢了。

　　与龟山相比，北洞山楚王陵的豪奢华丽和狮子山的宏伟，别是一番王者气象。狮子山出土玉器200余件,尽是珍品,中有玉龙玉卮乃徐州博物馆镇馆之宝.更有极品金缕玉衣.汉代等级森严,诸侯以及公主(长公主尚不在此列)妃嫔只能以银缕玉衣随葬(徐州土山楚王墓便有银缕玉衣出土),金缕玉衣唯独天子可以享用,何以狮子山楚王墓竟敢如此僣越?说起墓主刘戊,有名的很,是汉景帝时七国之乱的始作俑者.他的陵墓规格大过其他楚王,却因谋反失败自刎,草草下葬,但玉衣是早已制好的。虽然这样僣越难免被史臣儒士讥讽,但于徐州,却多了一件珍贵之致的文物。说到制玉, 徐州汉代玉器工艺绝对是当时最高水准,同是狮子山出土的中空玉联排管之精致真的用匪夷所思形容。 狮子山还有汉兵马俑传世。秦兵马俑高大威武，取其壮观。汉俑高不过一尺，雄伟万万不能与秦俑比肩，但每一尊须眉毕现，神情夸张写意，以虚胜实，灵巧胜之。送葬俑中最可爱的一尊作嚎啕状，其口大张，哭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旁边一尊似乎还在劝，颇有趣味。

　　江苏三宝：金陵石刻，苏州园林，徐州汉画像石。汉画像石就是石壁刻像，多出自祠堂石梁，墓室石壁，石椁，包罗神话异史，众生百态。汉画像石博物馆选址云龙山第三节山脚，又是一个山明川媚的去处。前两年去时，馆内有不少新收来的汉画像石无处收拾，便在院内堆成一片，看得人心疼可惜。最近听闻市政府正拨款扩建，比起几年前被拆的马市街民居，云龙山牌坊，还有更早的西楚宫门甬道来,真是德政。博物馆里小廊回合，曲栏隐槛，不少石壁是石棂嵌在游廊壁上，似教游人一举手就能触到两千年前雅意匠心。汉画像石古拙典雅处，有汉玉雕刻技法汉八刀的神韵，但留白地方也有宝树仙禽点缀，疏密匀停，布局紧凑而不窒乱。古人最渴望的莫过于“长乐未央”和“永锡难老”：所留恋者，人间烟火；心欣羡者，仙境奇灵。死生之间，似乎别有洞天。汉化像石既是墓室装饰，内容也无外乎此两类。其实《 畋猎图》、《车马出行图》也罢，《皇帝升天图》、《泗水取鼎图》也罢，动人心的，不止在烧 汲井、九尾狐、开明兽，而是那线条婉转舒畅处如行云流水，粗犷豪放处如巨石嶙峋，爱它楚腰广袖婀娜，瑞兽祥云异彩。

　　汉代的能工巧匠大概都是很幽默的：欲夸耀举鹿力士雄壮，就把大力士的脚刻在石画框外，作践断画框状。还有四格一个小故事的连环画。这些藏品大都从民间整理收购得来，很多珍品才得以重见天日。就在前不久，数家报刊报道新发现的那快精美的汉画像石如何从农民砌猪圈的石堆里被解救出来，不然也就茵溷混同，终其一世埋没土苴 之间。其实何止是汉画像石，流散民间的先秦两汉旧物不可胜数，十年前稍微僻远的小村子以秦砖墙支灶的比比皆是。而今这些旧器或是被有智识的农户密宝起来不肯轻售，或者散入文物贩子之手。些小砖瓦自然算不上国宝省宝，也在国家允许流通范畴，只是流散得令人可叹。

　　燕子楼 黄楼

　　徐州自古战事频仍，儿女情事多半被金戈铁马冲撞的零落不全，关盼盼真是刀光剑影里一抹艳影。酒宴上惊鸿一瞥，白居易赋诗赞她“风袅牡丹花”，风姿想必是极美。作为侍妾，又是官妓出身，肯将花容月貌独对小楼十余年，她对张喑也是钟情至深了。我家就在燕子楼旧址旁，但此楼早就灰飞烟灭无迹可寻，只在断墙处残留些了须碑刻。唐末朱温攻打徐州，节度使时溥力不能敌，举家登燕子楼自焚。这种死法倒是既悲壮又香艳，只是可惜了燕子楼。从时溥一炬到日伪硝烟，燕子楼屡屡重建，又屡屡毁于战火，难道真合了那句古语“情深不寿”，不但斯人夭陨，带累得斯楼也频遭劫灰。重建的燕子楼在不远处公园内，不知燕子还识旧径否。张仲素的《燕子楼诗》，我独爱“瑶瑟玉萧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一句，写得情有不尽心如止水。

　　传说张喑死后，白居易再次过燕子楼，听闻关盼盼“念旧爱而不嫁”，独居此楼，便投诗相赠，诗中似有暗示何不追随张尚书于泉下之意。关氏看后长叹：“自我公薨，妾非不能死，恐世以我公好色，有从死之妾，而玷公也”。于是口吟“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托青泥污雪毫”，绝粒自尽。如若此事属实，真要怪白东天多口多事。关盼盼擅歌舞丝竹，通诗词音律，又秉绝世姿容，有唐一代又是开化之极，她的矢志忠贞发乎情而难能可贵之至，何必一定逼其殉命。一向以为贪图“贞洁”名誉而自毁的是愚妇，一味享乐淫奔不才的是狂徒，二者皆不可取。能如关盼盼者几稀。无怪乎文天祥要说“但传美人心，不传美人色”。

　　我家附近还有条路叫王陵路，王陵母墓至今尚在。王陵也是秦末雄徒，后来带兵归顺了老乡刘邦，项羽便把他老母抓来，让她见汉军使者，想招降其子。王陵母却对使者曰：“为老妾语陵，善事汉王，无以老妾故怀二心也”！说罢伏剑自尽。从《史记》里读到这段，掩卷想到关盼盼，何等娈婉柔顺，其实骨子里也是一样的烈性。

　　黄楼高踞故黄河上，登楼俯视，河水萦回，城郭如画。楼是苏东坡知徐州时为镇水患而建，苏轼有《九日黄楼作》吟咏，苏辙、秦观、陈师道又相继作诗赋以和。黄楼也是屡废屡建，这一点与燕子楼同情，《黄楼赋》碑更是历尽炎凉。苏东坡曾抄录弟弟苏辙的《黄楼赋》，刊刻成碑，立于黄楼。据《墨庄漫录》传，苏轼抄写碑赋时，偶然停笔，徐州官妓名马盼盼者，善学苏体字，趁间模仿苏轼笔迹写了“山川开合”四字，苏轼大笑，更不另写，所以碑上那四字却是脂粉所书。

　　苏轼在徐州不仅筑有苏堤，建有黄楼，还最早发现徐州城东南煤矿，百姓千年被其余泽。记得苏轼《灵璧张氏园亭记》里写道：“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徐州百姓对苏轼遗迹更是倍加爱惜。然而宋代党阀之争不但使苏轼屡遭贬斥，竟还殃及无觉石碑。蔡京当政时，朝廷下令将苏轼等人文集雕版“悉行焚毁”，石刻也在劫难逃。徐州士民不忍毁去石碑，遂将碑刻投入城壕，将黄楼改名“观光”以敷衍。宣和末年，禁令松弛，富户争以有苏轼墨迹为尚。彼时徐州太守苗仲先，捞出《黄楼赋》碑做墨拓数千份带到汴京出售，大获其利。苗还不肯罢休，生怕碑刻尚存，被他人拓去自己不能专利，竟以“苏氏之学，法尚禁止，此石标何独存”？借口将碑砸碎。嗣后不久有人以墨拓为本，重行刻碑。到了文革大劫，爱碑者将石灰涂在碑上，总算是保全了此碑。明人笔记《家藏集》里却还记载此碑东北角有缺，乃是为雷所击。天乎天乎，竟不能容此一碑么？关氏苏氏，一为佳人，一为才子，本是造化灵气所钟，可是遗迹却或遇战火，或遭小人荼毒，竟也是造化戾气所钟了。苏东坡夜宿燕子楼梦见关盼盼，有“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绝响，想来游人至此，都会有所感叹，终不能对此景做无情人。

　　拔剑泉

　　拔剑泉的来由颇有点浪漫主义色彩：刘邦兵败逃脱楚兵追击，饥渴困顿，狼狈不堪，一声长叹将宝剑插入土中。战马也仰天长嘶，四蹄不住刨地，不料竟刨出一汪清泉，是为马扒泉。刘邦大喜，拔出宝剑，竟也有泉水涌出，世人遂名此泉拔剑泉。拔剑泉在徐州有三四处，大约后人附会的多，有名的不过丁塘山下和皇藏峪下两处。丁塘山的泉水漫涌，已成一池塘荷叶静亭，菱荇随波，时有农妇抱来衣服在塘边捣练。泉眼处以方形石板砌起，细碎气泡从泉底断续浮出,清亮见底。抄一口试尝，甘冽清甜，远不是北方水质普遍的滞涩浊重。此泉冬日暖气氛氲，夏日清凉浃骨，试以烹茶，恐怕许多泉井要尽黜了。泉水源源流入塘中，溉灌良田百余顷，丁塘山上遍植玫瑰，暮春时节，芳气袭人。我曾在塘边沟渠内捉过许多只小鱼青蛙，那渠内的水也清亮如银，非它处可比。

　　皇藏峪的出名却非因拔剑泉，本身就是一处胜迹。传说刘邦做泗水亭长时私放犯人，避罪隐匿于此。秦兵紧追不舍，刘邦钻进一山洞躲避，此时天边飞来一块巨石挡住洞口，阻住了秦兵。唐人又因吕雉望见五彩云气找到刘邦的故典，把峪内寺庙命名瑞云寺。这故事前面还可说是野史，后半段简直便是造神。不过古人都为此歌咏长叹再三，还留下许多旧迹，我辈登临赏玩，足矣。

　　从城内去往丁塘山，是要经过张竹坡墓的。初识张竹坡，是在其叔父张潮所著《幽梦影》的众人批语里，只觉此人多愁善感太过心细，后来才知道是他点评的《金瓶梅》，使这本千古奇书“哀书”庶不与艳情小说同归。虽然诗才名噪一时，但这于他的贫寒病痛毫无补益。少年生活优渥而后困顿，加之体弱多病，张竹坡二十九岁就在窘境中溘然长逝。现在他的墓在一片果园之内，墓顶墓碑都是新加固的。那年踏入果园访探时，坟前居然供着半萎的草茎野花一束，也不知道是守园果农随手掐来的，还是先前的路人留下的。

　　歌风碑

　　可许是感情上倾向于项羽的缘故，徐州人对老乡刘邦很有点不待见，大部分民间传说里刘邦都是活脱脱一副流氓无赖相，远不比项羽盖世英雄的气魄。不过刘邦的《大风歌》，真是慷慨激昂气势雄浑之至，绝非文学侍臣所能撰拟：“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文辞不为古雅，自是赳赳武夫之作，纯以气胜。刘邦赋《大风歌》是在带病平复英布反叛、凯旋回都、路过故乡沛县所作，自然既志得意满又有厌倦征伐之意。至于汉武帝的“秋风起兮白云飞”，那就是太平天子的闲情了。

　　沛县的歌风台上，现存汉代原碑和元代摩碑各一。汉碑高一丈一，宽四尺四，虽有小半缺残，字迹清晰可辩。碑文为谁所撰，相传是曹嘉，《乾隆徐州府志》则说是蔡邕。此碑沧桑历尽，文字犹不改雄飞之态。元代摩碑则庄严秀丽，字迹神似汉碑。歌风台也存历代文人碑刻不少，只是与这两块歌风碑比起来，顿觉笔画宕拓不开。

　　歌风台下的汉街，特产鼋汁狗肉，都说是樊哙当年的配方，街上还有樊氏七十代孙的狗肉作坊。行人至此，也多有下车大快朵颐的。据说刘邦当了泗水亭长后，对樊哙不让自己吃白食之事耿耿于怀，假公济私没收了他的刀具，樊哙只好改手撕，此后沛县狗肉都是手撕，而非刀切，风味便更特别。也许会有动物保护主义者对此不以为然，不过锅内盘中香气四溢的都是养殖的专作肉用的狗，食客大可安心享用。说笑起来，沛县鼋汁狗肉若选形象大使，首推济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真是绝好的广告。

　　沛县风物甚繁，犹存射戟台、泗水亭故址。汉初名臣曹参、樊哙、王陵、周勃是沛县同乡，萧何、淮南王刘安、刘向乃至道教鼻祖张道陵则都是后来辟为丰县的沛县丰邑人。更何况刘邦也是生长沛里，人物真算得上盛极一时。

　　古道场

　　《水浒传》里，鲁智深醉打山门，皆因抢了一个唱着的汉子的酒吃。金圣叹评此处道：“不唱小巧玲珑诗，妙绝。却偏又唱战场二字，拖逗鲁达，妙不可当。第一句风云色变，第二句瓦解冰消，闻此二言，真使酒怀如涌。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来，不通之极，然正妙于如此”。那汉子唱的正是：九里山前古战场，牧儿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九里山是楚汉鏖兵的古战场。而今地阔天朗，木茂草丰，成了景致清和的踏青宜到之处，哪里还有战骨累累、冤魂哀哀的凄凄景象。只在断山崖面上“九里山古战场”六字处，还能依稀寻着琵琶大曲《十面埋伏》里铁马铮争的悲壮惨烈。

　　“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古人定论如此，徐州也自然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辟邑四千年，较大战事二百余起，最近的就是淮海战役。古战场也不止九里山一地，七里沟、子房山、荆山桥……往昔俱是金戈交错铁骑纷沓，而今硝烟散尽，或变良田、或建工厂，或是成了风景。听听父老指点淮海战役若干遗迹遗事，看着淮海战役烈士纪念塔摩天接云，思想彭城几千年烽火里的艰难步履，心境上平和很多—能生在和平年代，已经很是幸运了。

　　子房山是传说中楚歌吹散楚兵处。本有明宣德初年所建子房祠、黄石公庙，皆于十年浩劫变为断瓦残垣，祠前有名的太白诗碑也被砸毁。李白路过徐州睢宁圯桥咏张子房的诗慷慨悲壮：“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惟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李白遥想千年风云聚变，斯人英采，便有如此激昂的感慨：我于千载之下读此诗，更觉倾倒。

　　遗珠缉略

　　徐州的有史可证,可以上溯到帝尧八十七年(公元前2333年)初大彭、留属徐。四千余年间，古人遗迹旧事大半湮没，如散落明珠,不能一一穿束,也不是这一小篇文字所能尽举的。不过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年，对徐州的风土何止是熟悉，简直便有亲昵之感。

　　戏马台、台头寺，往年春游常去。台上万历十一年徐州兵备右参政所书的“戏马台”石碑，字极遒劲，同那光绪年间重建的高亭交相辉映。自古以来颂戏马台的诗很多，而且大多很雄壮，如“彭城负剑河为障，南屹高台势雄壮”，如“八千兵渡大河东，戏马高台亦壮哉”。更有惜项羽盖世英雄不得结果的，如萨都刺“无人会得登临意，独上将军戏马台”，如方孝儒“盖世英雄酒一杯，悲歌只使后人哀”。项羽生时不得天下，死后却赚得许到人沉吟悲叹，也应该瞑目了吧。台头寺在戏马台上，是南朝宋文帝所建，并曾在这里大宴过群僚。那场盛会被唐朝诗人储光粞形容是“泛泛楼船游极浦，摇摇歌吹动浮云”。百余臣僚宴饮，谢灵运、王弘、谢瞻等一时之杰当席赋诗，其中两谢诗文选入了《昭明文选》，千秋不朽。不过春秋嬗变，台下早已没有泗水谷水，楼船更不复见了。

　　说到熟悉亲昵，无逾快哉亭了。快哉亭是我上小学时，学校每周课外活动必去之处。那时候只知道在园子里追逐嬉戏，或是买几只五分钱的小石猴当棋子玩，在就是绕着荷花池边的三五钓者笑闹，直到被人白眼呵斥而回。光绪年间徐州知府《重修快哉亭记》碑曰：“快哉亭地极幽胜。……过尹腾二公祠，东南以望，则见芙蕖映水，绿柳红桥，虹堤倒影，有楼阁参差，隐现于花光树色间者，则阳春亭及快哉亭也。”我觉得算不上过誉。十年弹指，我已成人，此亭风景依旧。快哉亭是北宋时由唐代徐州刺史薛能“阳春”小亭改建，还是东坡学士取的名字，黄州快哉亭那是张梦得所筑，已是后事。快哉亭很久以来都是允许百姓游乐的，而非一家私物。至于尹腾二人，奉命剿灭捻军却被捻军所杀，所以清廷目之为忠臣，为其立祠。我的小学，正是那“尹腾二公祠”所辟。是非善恶，原也不是一时可以定论的。快哉亭园南，有一段古城墙。沿城墙一线，许多玉器古玩奇花异草的摊位，是徐州的花鸟市场。墙上斜阳，墙下喧声，古今不隔。

　　尚有遗阙者：孔子观道亭、彭祖庙、华佗墓、圯桥、桓石椁……文字已尽，种种胜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