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北京突降大雪导致京藏高速八达岭路段积雪最厚达80厘米，数辆大货车被困。图为被转移的司机在风雪中前行。
11月6日，59岁的获救者渡边美世代被转入怀来县人民医院，经救治已恢复正常体征。
原题：怀来救援：暴雪、残长城与奇迹、
作者：王珑锟
骤降暴雪
11月3日早上7点，四名日本游客随导游明平铭、向导宫传书、司机杨文广(音)驱车从北京延庆小曹营来到河北省怀来县瑞云观乡镇边城村，打算完成他们第六天的徒步明代残长城之旅。这一天计划从镇边城攀登，步行至横岭西沟下山，大约要走14公里。
一大早，怀来县就下起小雨来。虽然早已得知当日夜间降大雪的天气预报，但眼看徒步旅行胜利在望，大家都劲头十足，希望在雪下大前完成行程。他们不曾料到，这场雨在随后的数小时内提前骤变暴雪。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十几个小时后，此行终点横岭山一带的积雪厚度将超过1米。这是怀来县59年来最大的一场初雪，张家口地区也成为本次河北省降雪量最大、积雪最深的地区。
这是一个日本老年团：柳井俊一郎76岁，渡边邦子68岁，小川阳子62岁，渡边美世代59岁。四位老人并非来自同一城市，但私交甚好，每年都相约来中国爬长城。这次他们参加了日本登陆旅行社(Amuse Travel)的徒步长城七日游，预计总共沿长城行走100公里以上，每日行走11～16公里。该行程自日本往返的起止时间为10月28日至11月5日，报价约为30万日元。
渡边美世代身高1.65米，花白短发，戴眼镜，来自富山县射水市。她穿着羽绒服和绒衣，手持粉色登山拐杖，背着登山背包。她当初也许没想到，这个硕大的背包在随后而来的灾难中竟拯救了自己的性命，她是四名游客中唯一的幸存者。
宫传书、明平铭与司机杨文广商定，16点半在横岭西沟出口与415县道交界处会合。出发后小雨淅沥，一行人的登山服足以防雨。刚过中午，天空飘起小雪花并越来越大，不到17点，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天冷路滑，积雪渐深，渡边一行前进受阻。尽管中途吃了高能量巧克力，几位老年人还是逐渐体力不支。
16点，杨文广开着越野车来到终点横岭村顺兴农家院附近等待，农家院老板冯顺兴正在往炕上抹黄土，厨师张玉珍招呼杨文广进屋，别在雨中等。33岁的杨文广在北京开公司，这天是接朋友给的活儿送游客来登长城。杨文广按照计划接人，但直到22点半，还是没等着，只穿着单衣单裤的他冻得瑟瑟发抖。更糟糕的是，山里信号极弱，明平铭和宫传书的电话都打不通！
23点左右，冯顺兴劝杨文广先吃饭，一口酒刚下肚，电话响了。
原来一行人因暴雪被困，熟悉地形的宫传书先下山求援。宫传书40岁左右的模样，是北京某会计事务所会计。他浑身衣服早已湿透，等冯顺兴、杨文广赶到时，他正站在雪地里直哆嗦。越野车调头，后轮陷在了雪窝里，马达轰鸣，冰碴翻飞，右手残疾的冯顺兴用一只手帮着把车推出来。公路积雪尚且如此，山上积雪厚度此时已超过30厘米，气温降至零下9摄氏度，4位日本老年游客无力下山，生死未卜。
救援者
11月3日23时14分，正在横岭西沟与公路接口等待杨文广的宫传书打通了怀来县公安局的电话并告知了大致地点横岭村西偏北方向五六公里处的残长城上。救援指挥中心旋即通知横岭村村主任云占宽，马上组织村民救援。这场雪之大，51岁的云占宽说他从小到大不曾见过。而且残长城建于山梁上，横岭山海拔1100多米，山路崎岖，周边又是一片原始森林，野豹、野狼、野猪时常出没，普通村民未必愿意此时上山。
刘德雨是横岭村支部委员，53岁的他向本刊回忆说："我睡得正香呢，村主任给我打电话，村西沟有被困人员，当时连中国人外国人也不清楚。"他上身穿着衬衣、毛衣、小薄袄和小夹克，下身穿着秋裤、绒裤和单裤就出门了，他并没想到，这身装扮在凛冽山风里要冻9个多小时。43岁的村会计李河赶到顺兴农家院的时候，已经在热炕上缓过劲儿来的宫传书正在介绍被困人员的情况和位置，并说"日本老头儿(柳井俊一郎)够呛了"。 "马上出发！"4日零时，云占宽、李河、刘德雨、刘瑞宽、冯顺兴五人从顺兴农家院带着棉大衣、饼干、面包、水，还有一瓶白酒出门了。他们先往南，沿着县道走700米左右，到达横岭西沟的入口处，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走了不到3公里，雪已经有80厘米厚，每迈一步，都要从雪中拔腿。这时最高风力达到6级，能见度不足100米。刘瑞宽事后回忆起这一路艰难，连连叹息："我们差点没回来！"
刘德雨出门匆忙，忘记戴帽子，结果耳朵冻得疼痛难忍，他就把棉大衣向上拉裹在头上。冯顺兴穿着雨靴，大雪顺着裤腿进到靴子里，化作冰水，他的两条腿冻得紫黑。五人本想到核桃树、杏树承包地旁边的小窝棚里暖和暖和，但窝棚里积雪同样深，也挡不住风。从横岭西沟上山，到日本游客遇险地点有两条路：一条是更为险峻的圆楼洼，一条是路途稍远的柳树洼。由于担心圆楼洼路窄雪深，大家决定绕远从柳树洼上残长城。
4日凌晨5点，五人行至庙梁，这里距遇险地点还有1.5公里。但风大雪大，大家几乎达到体力和心理的承受极限。云占宽于是做出决定：刘德雨、刘瑞宽和冯顺兴回村报信，请求第二批增援，他和李河继续上山救人。云占宽的这一决定十分冒险，但十分正确，如果这第一批救援者放弃上山，日本游客必将无一幸存。尽管他此时并不知晓，柳井俊一郎已于3日22时许身亡。
回村的三人走了一个小时，冯顺兴突然掉进了雪窟窿。刘瑞宽与刘德雨一个在前面拽一个在后面推，终于把他拉上来。"当时想，今天可能要交待在这儿了。"冯顺兴事后告诉本刊。为了不耽误报信，三人在离路口600米的地方再次分开，刘德雨先走，抓紧到有信号的公路上打电话。"别看只有600米，以我们俩当时冻伤的情况，没有一个钟头都走不出去！"刘瑞宽说。刘德雨走出大山，正好接到了电话。他说自己"当时就哭了，只不过冻得说不了话"。
山路越往上，坡度越陡。云占宽和李河攀轮流开路，借助着当地人唤作"油栅子"、"山羊树"的灌木，攀上呈45度到60度角的山坡。而此时的雪深已齐腰。"先把左腿迈进雪地，前后左右地摇晃膝盖，再把身体前倾，把腰胯前的雪赶到前面，这样留出腿和身体的活动空间，再用手搬着右腿大腿往前挪。"李河描述着自己的动作。雪一直在下，这些深脚印在两人下山时竟然全没了痕迹。
幸存者 11月4日早上8点40分，云占宽和李河终于爬上了残长城。在一圆形烽火台处，他们看到了粉红色的登山拐杖靠城墙立着。这烽火台只剩了底座，有一人多高，当地人称其为圆楼。"嗨嗨"两人不停地喊，很快就发现渡边美世代等三人相互依偎着，靠在圆楼根儿上，躺在雪窝里。事后看，选择在此处等待，并不明智。"圆楼所处位置风大，如果有当地人领着，不可能让他们在这么冷的地方等，不然还可能多活一个。"李河告诉本刊，"这个渡边多亏了一直背着她的大背包，能够挡风，护着后心，不然也悬了。"
看到有人来，渡边虽冻得说不了话，但显得兴奋，她推了推躺在身边的两位老姐姐，但此时她们已经没有了意识。"其中一个脸很白净，也戴着眼镜的女的嗓子里咕噜咕噜有动静，但另一个一点声响都没了，拿饼干放到她嘴边，也不张嘴。"李河说。两人给有动静的女士双手套上塑料袋，给另一个身上裹上皮大衣，看看还能不能给捂回来。云占宽把渡边的脚从雪窝里搬出来，帮着活动活动腿脚。渡边全身哆嗦，她的手也冻得蜷缩起来，不能拿东西。云占宽又给她吃了两块饼干，喝了点水，然后走了20多米，找到一处有信号的地方，赶忙给瑞云观乡书记刘增光打电话。
"人找到了，看见三个女的，一个还能动，两个不行了。"
"那还有两个男的呢？"
"没看到。"
"再找一下。"
其实柳井俊一郎就在不远处，由于尸体已经完全被积雪覆盖，当初未发现他。而在此之前，苦等一夜不见来人的明平铭于早上8点自行下山，再次求援。25岁的明平铭是四川人，原中国留日学生。据明平铭事后回忆，他下山路走到后面乏力难行，几乎靠着惯性往雪地上滚个两三米再站起来走，连续如此，还好及时碰到了第二批宋德永等13人救援队，他们分别来自坊口村和横岭村。
圆楼处的风确实特别大，云占宽说，衣服被吹了这一会儿，都笔直挺硬了。挂了电话，他估摸着，自己上山用了8个半小时，还得再下山，多耽误一刻这唯一清醒的渡边也可能冻过去。于是他让渡边穿上自己的棉袄，让李河留在圆楼处，自己先背渡边下山。刚走了两步，因为积雪太深，他也早累得没了力气，两个人直接摔在雪窝里。"这一路上，我们摔了岂止百十个跟头。"一看背着不行，云占宽从口袋里摸出来两个小面包，给渡边吃了，拿出白酒让渡边喝了一口。他自己也早已渴极困极，"一口喝了三两酒"，搀扶着她慢慢往下走。
11月6日，25岁的日本登陆旅行社导游明平铭在怀来县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没过多久，李河观察着裹了皮大衣的女士已经张大了嘴，没了气息和脉搏，再用手电一照刚才还有声响的那位，瞳孔也放大了。于是他赶忙下山，追上了云占宽。只这一会儿，他因为拿饼干摘下的一只线手套已经冻成了冰疙瘩。李河把另一只手套戴在了渡边手上，他们两人轮流开路，三人前后一条线，渡边在中间，后面的牵着渡边的手。
登山34小时后
11月4日14点半，云占宽等终于碰到了第二批救援村民。为了少摔跟头，大家想出办法，用两根木杠架着渡边的胳肢窝走，前面一人把木杠置于腰际，后面的用肩膀抬着，这样下山既可以帮她减力，又能让她自己慢慢走。"如果我们抬她回来，她自己不动弹，这一路也冻死了。"宋德永说。17点半，第一批救援中的最后两人与第二批救援队一道回到了顺兴农家院。
渡边美世代这一路上，每走一步都哇啦哇啦说一通。事后云占宽让明平铭问了才知道，这位坚强的女士说的是："我一定要回日本！"到了农家院，厨师张玉珍帮她换了干爽衣服，喝完姜糖水，她才缓过气来呜呜大哭。所幸，她只有手、下颌部冻伤，因为手被冻得伸不直，张玉珍做的西芹炒土豆和清汤面卧鸡蛋都是宫传书喂给她吃的。
横岭村位于怀来县东南部山区，距离县城64公里，因大雪封堵，公路直至5日晚才打通。路旁半人高的冰雪堆仍然没化，原来6米宽的公路也被占去一半。怀来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李景波告诉本刊，由于公路不畅，山路崎岖，怀来县接警后第一时间派出的第一批由公安、消防和医疗等方面组成的40人救援队直到4日16时许才到达事发地点，如果没有当地村民的积极救援，这些游客很有可能全部遇难。
本刊记者赶到怀来县时，遇上李河、刘德雨、刘瑞宽在东花园医院取药，每人提着一个装了20多盒活血膏药和消炎药的袋子。村主任云占宽还住在县医院里，他的脚依然是肿的，两只脚踝上共有6处出血，这是被进到鞋里的雪冻成冰块后磨破的。热心的农家院老板冯顺兴的双腿和脚趾被冻成紫黑色，现在也终于可以下地走路。第一批救援的五位都是朴实的山里人，尽管回忆起细节仍然心有余悸，尽管耳生冻疮，腿上一块块暗红的冻伤也尚未褪去，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值得报道。刘瑞宽说："哪家的东西丢山里了都会去帮忙找呢，更何况是大活人。"
11月5日下午，之前属于失踪人员的柳井俊一郎的遗体也被找到，至此，出动150余人、耗时两天两夜的紧急救援告一段落。6日，公路上冰雪容易造成颠簸、打滑，为避免再出意外，当地出动装甲车将渡边、明平铭、宫传书等人送至怀来县医院。临行前，冯顺兴把当地特产大杏扁送给渡边等人，"做个纪念"。渡边对冯顺兴等说，在她有生之年，一年来看他们一次。宫传书也说，他不会忘了这儿的，而导游明平铭则紧蹙眉头，闷闷不乐。
日本登陆旅行社于11月5日召开发布会，称他们将选定旅行路线和判断能否登山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中国籍导游和向导。而日本山岳导游协会常务理事武川俊二则指出："Amuse Travel公司太拘泥日程安排，缺乏应对天气变化的能力。"
残长城
怀来县境内的古长城长约108华里，在明代，横岭城、镇边城等均属内长城军防要地。在怀来的多段长城中，位于庙港村东、横岭村西的样边长城是怀来县保存完好、质量较高的一段，相传是明朝大将徐达为保证长城质量而建造的"样品"。样边长城距离横岭村大约1.5公里，横岭一带的长城宽度约2米，而由整齐石条砌成的样边长城则宽5米有余。这里的长城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圆楼，也就是圆柱形烽火台；另一个是"半砖包墙"，即只有半边城墙。正是基于如此特色，才使得渡边这样的游客兴致勃勃。
怀来县旅游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残长城尚未开发成正规旅游景点，但是陈家堡、大营盘和镇边城这几段长城的旅游正逐渐形成规模。怀来残长城周边有盘山公路，九曲回肠，蜿蜒于峭壁之上，十分适合自驾观光。加上这里交通便利，紧邻北京，从延庆驱车来到怀来县东花园镇的收费站，就可以看到距离横岭长城19公里、距离镇边城28公里的指示牌。横岭村民告诉我们，每逢夏日周末，村外就停满了各色轿车与大巴、中巴。北京"驴友"刘鸣每年都驾车去几次陈家堡和镇边城游览长城。陈家堡村温馨农家乐的陈老板告诉我们，来这里徒步游长城的游客多集中在"五一"到"十一"之间，按行程可以分成3小时、4小时、6小时三条线路。需要注意的是，徒步残长城属于高风险旅游路线，受天气状况、旅行者体能、地形熟悉程度及路况等因素的影响较大，最好选择当地向导，并慎重评估风险要素。
不容忽视的是，徒步残长城的旅游线路在外国游客市场中极具诱惑。云占宽告诉我们，1989年他就曾领着几个英国游客爬过横岭一带的残长城。此外，由国内外游客、志愿者组织的清理垃圾、关爱长城的活动也常在此举行。横岭村支部书记史建伟告诉本刊，每年到横岭附近游玩明代残长城的"驴友"至少1万人次，其中北京周边自驾来玩的大约超过一半，剩下的则外国人居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