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印度诗人迦梨陀裟在《云使》中写道:
“天鹅之群会听到你那悦耳的雷鸣
这阵阵雷鸣使大地肥沃,菌丛生
你从这有湿芦苇的地方升起到天空向北而去
它们赶往玛那莎天池
一路以莲芽为食
会在天空陪伴你,直到凯拉斯山顶”
诗中的玛那莎天池和凯拉斯山分别指西藏阿里圣湖玛旁雍措和神山冈仁波齐。有理由相信,在上一个文明时期,阿里一带曾经是亚洲文明的发源地之一,直至今天,神山冈仁波齐仍然是佛教徒、印度教徒心目中的世界中心。这片大地位于冈底斯山与喜马拉雅山系之间,平均海拔在五千米以上,天高地远,人迹罕至。自古象雄王国以来,这里就上演了一幕幕传奇。
藏研中心才让太先生考证的象雄文明,以里象雄、中象雄、外象雄3部分组成,“西起大小勃律(吉尔吉特),即今克什米尔。从勃律向东南方向沿着喜马拉雅山脉延伸,包括今印度和尼泊尔的一小部分领土,北邻葱岭、和田,包括羌塘”,东面“与吐蕃和苏毗接壤”。古老的象雄文化很可能综合了本教、印度教大自在天派、耆那教、波斯教及佛教多方面的影响,实为中亚古文明的发源中心。
象雄文化对早期吐蕃王朝影响深远。据才让太先生考证,吐蕃第一代赞普聂赤就是被信奉本教的“十二位贤人”从拉日强托山抬下,到达雅隆河谷(今西藏山南),建立了吐蕃王朝。西藏史书并记载“聂赤赞普之子木赤赞普曾邀请象雄王木卡布木布到雅隆传教”一事,证明了早期吐蕃与象雄的密切关系。但随着佛教传入西藏,吐蕃王室从本教信仰转向佛教信仰。其后吐蕃愈加兴盛,几代赞普励精图治,大约于松赞干布前后将象雄并入吐蕃的版图。
3支王族后来形成古格、普兰和拉达克3个小国,虽然延用了“阿里三围”的名字,但早期“阿里三围”的范畴远比今天古格、普兰和拉达克的地域要大,无奈许多古老的地名今天已经无法考证。随着古格、普兰与拉达克之间一幕幕情仇纠隔的故事上演,这3个名字重新演绎了“阿里三围”的传奇。
古格 壁画里的秘密
1982年,还尚未成为画家的韩新刚开始了一项调查阿里地区历史的工作,
他开着吉普车四处漫游,后来闻名于世的托林寺,
以及托林寺里最著名的杜康大殿,就是这样误打误撞发现的。
在阿里数十年的漫长时间里,
韩新刚最终找到了解读阿里历史的关键——壁画,它通向古格王朝的灭亡之谜。
抵达之谜
古格的历史纷繁复杂,但我以自己的方式进入。1982年,我还是新疆叶城一个部队里宣传科的文艺兵,但报考中央美院后落榜了,满心沮丧。单位正好要去阿里开一个很大的会,需要有人沿途跟着宣传,我报名参加。可是阿里在哪里呢?之前,天气晴朗的时候,老战士常常指着远处一座高耸的、白雪皑皑的雪山对我们讲:“看到没有,从这条零公里的公路开始,一直往南走,过了那道雪山,山那边就是阿里了。”叶城海拔2700米,但比起阿里,只能算平原。老战士们讲起阿里,除了遥远、偏僻,就是高山反应的恐怖,但我才18岁,什么都不怕。
跟着单位的车,沿着零公里的公路往南,刚开始翻第一个达坂,就有人开始高山反应,头昏目眩,吐得翻江倒海,我背着画架,坐在最后的位置,竟然一点反应没有。然而,沿途景观百无聊赖,我们的车在一条笔直通向天尽头的公路上走了整整7天7夜,没有遇见任何车,任何人,真的是要到天尽头去?风景从未有过变化,直到进入阿里。
翻过那道雪山,便进入西藏境内,进入阿里。世界开始完全不同,从荒芜变成彩色,连土地都有很重很沉的色彩,紫色、绿色、红色,色彩的饱和度极高。山也是,近处的山是红色,更远处是紫色,再远处就是蓝色。云因为颜色深,反差大,变成实实在在的物质,而不是浮云。狭长的班公湖猛然出现,湖水是宝石绿的蓝,一下子把我们镇住了。
找到画师的魂灵
狮泉河并非天尽头,小镇上人不多,却能营造熙熙攘攘的感觉。藏族人非常亲切,而且很多人都去过拉萨、新疆、内地,并没有那么与世隔绝。但我仍然有被发配边疆的感觉,心底里暗暗发誓,只待一年,一年后即使走路也要走回叶城。
开始工作前,我在狮泉河学会了摄影,并且一个人独立操作暗房,我们有一辆北京吉普,还可以随时带最好的电影下去放映,在1982年,这很奢侈。很快接手工作,第一项就是调查阿里地区的历史,必须得去很多地方。我们开着吉普车到处乱跑,后来闻名于世的托林寺,以及托林寺里最著名的杜康大殿,就是这样误打误撞发现的。
然而1982年,托林寺已经荒废,杜康大殿被用作粮仓。外面有一堵墙挡着,没有屋顶。我们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在一堆尘埃里,看见了后来被称作十六金刚的瑜珈女,太美了,就像仙女。怔怔地盯了好一阵,我才意识过来,赶紧拿起速写本,那些脸、胳膊、身段,即使被尘埃遮挡,也散发出光辉,无法用言语表述。十六金刚瑜珈女外,还有大片壁画,身边有人和我讲述,这是释迦牟尼,这是观音,但我一无所知,后来发了疯一样找人问,找书看,充满好奇。好奇心使我忘记了一年就要离开的誓言,使我在阿里待了下来,直到2000年,好奇心才停止,开始冷静地看这些东西,但那已经过去了20年的时间。
托林寺的秘密
在阿里,壁画就是历史。我对阿里历史的认识和解读,也全部来自壁画。早期壁画里,可以看到阿里在经历初期的噶当派后,曾经一度盛行噶举派佛教,壁画里因此很多强巴佛、大日如来、时轮金刚和坛城的画面。同一时期,宗教盛行,外道云集。这是因为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北印度太炎热,各种蚊虫多,骚扰修行,信徒们于是沿着河谷往北走,于是找到了札达。札达一带温度适宜,最适合修行,宗教因此盛行,很多人都来这里讲述他自己的宇宙观,老百姓便开始信奉他,供养他。但是因为太过发达,阿底峡和仁钦桑布时期不得不宣布很多条禁令,那时这里一度崇尚性力派,盛行炼丹术、幻术,以及耆那教的苦行,禁令的颁布,是为了统一整齐。这个时期的壁画出现了大量的外道之神。
托林寺的壁画已经比较晚,但是揭示了古格王朝的秘密。之前,关于古格王朝何以在兴盛之期忽然消失,一直是一个未解的谜。有人说是因为拉达克王悔婚,导致双方战争;有人说因为瘟疫,或者喜马拉雅山脉南坡的异教侵犯。但他们都在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阿旺扎巴的影响,他是一个很厉害、很有影响力的僧人,是他使阿里有了寺院,有了寺院壁画。出生扎达的阿旺扎巴长大后去了萨迦寺、扎什伦布寺,接触了格鲁派的教义,非常信奉,回来就在信奉噶举派的阿里推行格鲁派。可以想象,这里很快出现宗教之争。噶举派很随意,在普兰的科加寺里还可以看到僧人有家室,推崇游学的方式,而格鲁派好规矩,非常严格,崇尚寺院生活,僧人不得娶妻,不得食荤。拉达克和阿里的壁画是一体的,而且通商来往频繁,彼此很亲,不可能发生战争,我猜测是噶举派和格鲁派的斗争导致古格的灭亡,格鲁派从拉萨过来,是宗的代表,受噶厦政府支持。
而今,格鲁派已经占据阿里上风,但仍然有噶举派、本教,以及少数宁玛派的痕迹。而且但凡有一个格鲁派的庙,旁边便有一个噶举派的庙,可见那一次清理得不彻底。
达•芬奇的土林
托林寺,甚至整个札达,都被土林所环绕。如果你也和我一样见过土林,一定不会相信这是地球上的东西,它太巨大,太高耸,只能是鬼斧神工雕琢的作品。爬上任何一个高处俯瞰,都能看到绵延不断的土林,如此广袤的面积,800平方公里!站在远处,土林的褶皱就像西藏老人脸上一道一道的褶皱,土林里那些三角形、塔形,完全符合建筑里基本的审美概念,甚至是黄金分割的形式。我拍过土林里的好几处山头,老出现一块儿三角形的建筑,就像希腊早期的建筑。
虽然一直没有结论,但我坚信土林背后有更深远的意义。我不相信这些形状的存在是偶然的,一定和文字出现之前更早的一个文明有关。也许这些土质的山体里裹着大理石,等到某一天,土林表层的土壤坍塌了,大理石便会耸立出来。受黄金时代、青铜时代的诱惑,我甚至想,那里隐藏的,是不是一个钻石时代?它不一定和我们的今天有什么关系,但一定和很久以前有联系。
如果进入其中,又会发现里边的格局很像街巷,狭窄、蜿蜒、迂回,转一圈还能转回来,真的是城市里的棋盘格局。若是从两道土林之间走进去,会真的感觉两边就是建筑,但是神的建筑,不属于人类,因为太伟大。但这些街巷如此熟悉,甚至像我最怀念的法国一战时期的街巷,在一些狭窄处,偶尔能见到一些洞窟,中间有方形的门,我常设想,倘若这里藏着一个巨大的文明,也许会有一个招摇的女郎从这方形的门洞中走出来,招呼我进去喝一杯。
去年8月,一场大雨,我们赶紧开车去肠子沟,爬到高处俯瞰这片土林,我激动坏了,暗想,难道达•芬奇来过吗?《蒙娜丽莎》里后面背景里的山,就是这里呀。达•芬奇一定没见过真实的土林,但他们在15世纪里设想的最美的山川造型,竟然就是土林。
普兰 最后的象雄人
北有神山圣湖护佑,南有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环绕,
中间有神圣的科加寺和孔雀河,躺在这块河谷中央的普兰,自古以来便是全藏地区的乐土。
尘埃里的佛像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来自印度的阿克巴,沿着河谷走到了普兰仁贡乡协尔瓦村,他将随身携带的几箱银子,寄放在了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那里,临行前告诉他:“如果我7年后还没有回来,你可以使用这些银子,但要用来做一件对这个村子有用的事。”
喇嘛从此用心保管这些银子,时间悄然而逝,7年后,阿克巴还没有回来。于是喇嘛找来年长者商量,最后一致决定:用这些银子为协尔瓦村的3个保护神--文殊、观音、金刚手各造一座像,并且,从尼泊尔迎请最好的铸像师。
协尔瓦村将造像的地点选在了孔雀河的上游、喜马拉雅山脉南麓。和协尔瓦村一样坐落于孔雀河河谷,并且位于协尔瓦村和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之间的,还有另一个村子,科加村。科加有一位大巫师,他的徒弟每日都去孔雀河取水回来,为巫师烧茶做饭。这一天,徒弟取水时,忽然发现对面山上有石头在闪闪发光。他决定将此事告诉巫师,但每次回去一烧水、煮茶、做饭之后就忘了。
四大宗教的中心
在印度教的经典文献《吠陀》里,有这样的记载:从此往东,翻过7个黑山头、7个白山头,你就会抵达世界的中心,那里有一座最神圣的山,山形圆如海螺。这书面的印度教经典正与普兰的口头传说互为呼应,当地老百姓至今还在说:这里的7个山头是一位神的7个女儿,这7位罗刹女脾气很大,喜怒无常,非常麻烦,但7个山头之后,就是神山冈仁波齐。
人们以各自的形式传颂着他的美名。在最为神奇的一则中称,唐代的玄奘求法到印度时,从那里听说了普兰这个地方,虽然并没有说出“普兰”的名字,但可以根据他在书中的描述进行想象:“这个国家南北狭长,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的人工生殖器。这个国家还盛产黄金和盐,而且有一个女儿国,女人们以头饰来显示自己有多少个丈夫,并以此为荣。”前者正是对冈仁波齐的描述,不同于其他雪山,冈仁波齐的造型非常规则,像男根,也像金字塔形,太完美了。而后者,有普兰女性头上的萱为证,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服饰,只有普兰才有。
如果从南方翻越喜马拉雅抵达阿里,将会越过纳木那尼峰,可以在山口上俯瞰到普兰:经过阿里北部的大片高原,普兰一下子跌入低海拔,一片绿盈盈、充满水泽的世界扑面而来。喜马拉雅山脉横亘在前方,山脉南麓的山谷从山上拖曳而来,至普兰终结,身后则是冈底斯山脉和昆仑山脉,这3条山脉自东往西逶迤而来,至此走到尽头,彼此扭在一起,交接在一起,在普兰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落差,象泉河、狮泉河、孔雀河依次流淌而来,使普兰成为富饶的河谷盆地。
拉达克 荒原上的桃花源
“这里的土地如此荒芜,而通往它的门径如此之高,
以至于只有最亲密的朋友和最深刻的敌人才会前来探望我们。”
一则拉达克的谚语如此形容它的孤独,也显示出它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和难以抵达。
然而,在拉达克这个高山荒原待了5年的摄影师Russ Taylor却说,
成为拉达克最亲密的朋友并非那么难。
高山上的游牧迁徙
拉达克是一个被高耸的山脉和从喜马拉雅山间延伸出来的山谷环绕的高山荒原,当然,它异常漂亮,即使在亚洲所有壮美之地里,它仍然可以位居榜首。这里曾经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在它的北边,躺着古老的伯尔蒂斯坦王国(今天隶属于巴基斯坦的一部分),而东边,则是辽阔的西藏高原。这里半游牧的人群,则逐水草而居,一年迁徙几次。每一次都要带着他们的牦牛群和所有的家当离开山里,他们习惯在在黎明到来之前的黑夜出发,向新牧场迁徙。在那里,他们将停留几个月,直到下一次迁徙。
放眼羌塘高原,随处可见那些未曾见过、难以想象的野生动物,从Kyang(一种野生的驴子)到黑颈鹤,它们每年都会做一次长途迁徙,往返于拉达克和Tso Moriri、 Tso Kar两个湖泊之间。而在海拔更高处,如果你足够幸运,将会邂逅喜马拉雅地区独有的秃鹫。
如果沿着羌塘高原的路一直往下走,在路的尽头,将与世界上最古老、最绵长的河流之一——印度河不期而遇。秋天里,印度河的河水宁静碧绿,就像绿松石一样。进入冬季后,河面开始结冰。夏天则因为冰河融化,偶尔有泥土沉降,而使河水呈现泥灰色。有时河水肆虐,在河床中间形成极大的落差,这些颇为危险的区域常常被狂热的漂流爱好者们所追捧。
若是沿着印度河两岸的山谷漫游,在谷底会看到大量的土地,和很多年前一样,它们至今仍然由牦牛和DZOS(一种介于牦牛和牛之间的动物)翻耕,传统的拉达克人仍然种植小麦和大麦等谷物,也种植种类丰富的蔬菜,甚至还用温室培养土豆和青菜。
机动车所能抵达的最高点
努布拉山谷是每位来到拉达克的旅行者都会前往之地,大多数旅行者会选择共同租用一辆吉普车一起前往。这里路途不平,吉普车在泥泞的路面上上下颠簸,沿途经过荒芜的山体,直到抵达一条叫Kardung La的小路,情形才有所好转。而躺在终点的努布拉山谷,是一个海拔足有5000多米的地方,它也被誉为全世界机动车所能抵达的最高点。山谷太美了,使人过目难忘,这里盛行一种双峰驼,广为旅行者们喜爱,比如我这样的人。想到几个世纪以前,它们也曾行走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我就激动不已。一般而言,露营的旅行者们喜欢用双峰驼将行李带到目的地——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大沙丘,以及一条名叫Yarkand的小路,所有这些都使人无限怀念。
当然,这里是登山爱好者的天堂。比如Stok Kangri ,一个位于海拔6123米的地方。在那里,可以遥望到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山两条山脉的山脊——这里也是车轮所能抵达的最高处。若是从列城出发,需要4天的登山之旅才能抵达这里,而且,有时候还可以在这里见到雪豹。2004年,我就曾在通往Stok Kangri的路上两次邂逅雪豹。
有心的旅行者一定会去探访Zanskar山谷,这是拉达克最遥远、最偏僻的一个区域。如果从列城出发,即使乘坐吉普车,也需要两天时间,但我觉得徒步的方式更好。
一妻多夫制的残存
如今想起往事,真是有趣又好笑。当初,为了深入了解拉达克的文化和习俗,我决定学习拉达克语,研究他们的文化,而实现这一愿望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和当地人吃住在一起。我的一位曾经去过拉达克的朋友好心地帮我安排了一个愿意接待我的当地山民家庭,我在拉达克的最初两个月,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然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真正了解了这户人家的成员构成。我尝试了解各个成员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相处的方式如此特别,使我难以把握。比如在家里,我称一位年长的女性为“Ammalay”,就是妈妈的意思,与此同时,我却要称另外3名年长的男性“Ajunglay”,意为叔叔。或者是我自己太过愚钝,直到在拉达克待了好几年,我才意识到,当初我所寄居的那户家庭,还保留着传统的一妻多夫制。
一妻多夫制是这里的传统。这传统基于拉达克的现实而生:这里没有太多可耕地,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不多的土地。就像我寄居的那户人家,一位女性嫁给一个家庭里的3兄弟,家里原有的土地便不会因为3兄弟的分家而被切割成更小的碎片,3兄弟共娶一妻,使得土地保持着原有的完整性。